别信史书上那些酸文假醋的记载,也别听画师们一厢情愿的描摹。他们说 孔雀 是祥瑞,是文德的象征。放屁。那都是人说给人听的。你问过 孔雀 吗?你真的俯下身,看过它那双比蓝宝石更冷、比老僧入定更漠然的眼睛吗?
我告诉你,在那双眼睛里,人,从来都不是“人”。
它们有一套自己的叫法,一套不用嘴说,全凭姿态、眼神和那一声声撕裂锦缎般的啼鸣来定义的“称谓系统”。这套系统,比我们的官阶品秩还要森严,还要不留情面。

想象一下,你就是那只养在汉家上林苑、唐时兴庆宫里的 孔雀 。你的世界,就是那一亩三分地,几棵梧桐,一座太湖石。而那些走进你世界的“人”,在你眼里,不过是些形态各异、气味不同的“物件”。
最高等级的,那个浑身龙气、走路都像是在地面上碾过一层金粉的家伙, 孔雀 是不会称他为“皇帝”或“陛下”的。在 孔雀 的感官里,他是一座 “金色的山” 。
为什么是山?因为他不动如山,他一来,整个园子的气场都凝固了。所有的嘈杂都得死寂,所有的活物都得屏息。他身上有太阳的味道,有最好、最新鲜的黍米和果子的味道。当这座 “金色的山” 移驾到你面前,你——作为一只识时务的 孔雀 ——必须献上最盛大的礼赞。那不是讨好,那是一种对力量的确认。你会展开你的一百零八眼翎羽,每一片都像是一面小小的、镶着绿松石和黄金的镜子,反射着他的光芒,用这种铺天盖地的、几乎是带有侵略性的美,去回应他的存在。这声势浩大的开屏,翻译成人的语言,大概就是:“知道了,最强的那个,你来了。”
然后,是那些“花”。不是园子里的牡丹芍药,而是那些穿着五颜六色、走路带着一阵香风的女人。 孔雀 看她们,就像我们看一场流动的、永远不会重复的烟花。它们是 “流动的花” 。
这些花,叽叽喳喳,声音比林子里的黄鹂还碎。她们会撒来一些精细的吃食,但她们的目光是游离的,不专注的。她们的美,对于 孔雀 来说,是脆弱的,没有根基的。所以, 孔雀 对她们的“称呼”,也显得很随意。心情好了,或许会象征性地抖一抖翅膀,算是打过招呼。心情不好,就拿那高傲的、带着金属光泽的后脑勺对着她们。那意思很明白:“一群好看的麻烦,别挡着我晒太阳。” 它们从不为 “流动的花” 真正开屏,那种敷衍的、半开不开的,顶多算是礼貌性的微笑,内里全是疏离。
再往下,就是那些数量最多,也最容易被忽略的群体。太监、宫女、负责打扫的仆役。在 孔雀 眼里,他们甚至没有一个固定的形态。他们是 “灰影” 。
“灰影” 是背景板,是移动的工具。他们负责送来水和食物,负责清理粪便。他们的出现,纯粹是功能性的。 孔雀 对他们的态度,也最直接:饿了,就对着他们尖啸,那声音又高又直,像一根针,扎破你耳膜,那是催促,是命令;吃饱了,就当他们是空气。 “灰影” 们不敢直视 孔雀 ,更不敢奢求它的一次回眸。在 孔雀 的世界里,他们约等于行走的食槽和自动扫帚。没有情感,只有需求。
但有一种“人”,很特别。
他可能是一个不得志的文人,一个被贬谪的官员,或者一个纯粹的观察者。他不像 “金色的山” 那样带来压迫,也不像 “流动的花” 那样带来喧嚣,更不像 “灰影” 那样只有功能。他只是……看。
他会一连几个时辰,就坐在那棵老树下,或者一方石凳上,静静地看着你。他的目光里没有占有,没有命令,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痴迷的凝视。他可能在想他的诗,可能在感怀他的人生,但在 孔雀 的视角里,他是一个 “凝视的石头” 。
这块“石头”很奇怪。他不会带来最好的食物,但他身上有一种安定的气息。面对他, 孔雀 会感到困惑。它会歪着头,用那只没有半点情绪的眼睛,与他对视。它会踱步,一步一步,试探着。有时候,甚至会在一个无人打扰的午后,为这块“石头”缓缓地、完整地开一次屏。
那次开屏,不为威慑,不为炫耀,更不为求偶。那是一种回应。像是在说:“怪家伙,我看见你了。你在看我,我也在看你。” 这是一种跨越物种的、无声的交谈。也许,历史上那些关于 孔雀 最有灵性的诗篇,就诞生在这样一次“交谈”之后。
所以,你看, 古代孔雀怎么称呼人 ?它们用一套比我们更诚实、更残酷的逻辑在“称呼”。它们不听你的头衔,不看你的身份,它们只感知你的“能量场”。你是山,是花,是影子,还是石头?全凭你站在它面前时,所散发出的、最本质的东西来决定。
我们今天去动物园,隔着冰冷的铁丝网看 孔雀 ,我们拍下它开屏的瞬间,发个朋友圈,配文“美呆了”。我们自以为是欣赏者,是主宰者。可我们不知道,在那只 孔雀 的眼中,我们可能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群面目模糊、吵吵闹闹、既不值得警惕也不值得交流的……过客。
它那一声响彻云霄的啼鸣,或许根本不是什么欢迎或歌唱,而是一句流传了千年的、不耐烦的腹诽:
“唉,这些两脚兽,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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