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声音,是刻在骨子里的。不是什么甜言蜜语,也不是什么金玉良言,而是你的仇家,在背后,或者当着你的面,咬牙切齿时,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那几个音节。这些称呼,比任何普通话里的“王八蛋”或者“混球”都要来得……怎么说呢,更立体,更饱含情感——一种纯粹到发黑的憎恨。
我坐在这里,想了很久。如果我要把这些“称呼”分门别类,那简直是在为我自己的血泪史建立一个索引。
首先,是那种最直抒胸臆,带着街头火药味的。

死扑街 (sei pok gaai) 。
这三个字,几乎是粤语诅咒体系里的基石。但你别以为它简单。它不是一个名词,它是一个状态,一个结局,一个充满了画面感的恶毒祝愿。“扑街”,字面意思是摔死在街上,无人问津。前面加个“死”字,是双重肯定,是强调,是巴不得这件事立刻马上发生。当你的仇人这样称呼你时,你听到的不只是声音,你能看到一幅画面:繁华的旺角街头,霓虹灯闪烁,人来人往,而你,就那么孤零零地、毫无尊严地趴在冰冷的地面上。这称呼里没有复杂的逻辑,只有最原始的恶意。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在中学。因为一点口角,隔壁班那个高我一个头的男生,在我耳边,一字一顿地喷出这三个字。那一瞬间,我感觉到的不是愤怒,是一种……物理伤害。仿佛他的口水和声音,真的把我推倒在了地上。从此, 死扑街 在我这里,就有了重量。
然后,是诅咒升级版,那种要掘你祖坟的。
冚家铲 (ham gaa caan) 。
如果说“死扑街”是单体攻击,那“冚家铲”就是地图炮,AOE伤害,而且是核爆级别的。它诅咒的是你全家。这词儿,一般人不敢轻易说出口。因为它太重了,重到一旦说出来,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是撕破脸皮的终极宣言。你的仇人,如果用这个词来定义你,那说明在他心里,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你是一个需要从基因层面被彻底清除的祸害。他恨的,不只是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他恨你的存在本身,恨你的过去,甚至迁怒于你的未来。我记得有一次在生意场上,被一个曾经的合作伙伴背后捅刀。后来在一次饭局上狭路相逢,他喝多了,指着我的鼻子,满脸通红,眼里全是血丝,骂的就是这个。整个饭桌瞬间安静,空气都凝固了。那一刻,我反而异常冷静。我知道,这段关系,这盘生意,所有的一切,都被他亲手“铲”平了,连灰都不剩。
说完了这些“硬核”的,我们再聊聊那些更阴险,更诛心的。它们不见血,但刀刀割在你的社交关系和自我认知上。
在办公室,在那些需要戴着面具的场合,仇人不会那么直白。他们会用一种更“文明”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鄙夷。
比如,他们会叫你 条友 (tiu jau) ,或者 件嘢 (gin ye) 。
听起来很普通,对吧?“那家伙”,“那东西”。但魔鬼就在细节里。“条”和“件”是量词,但用在人身上,尤其是在背后议论你的时候,就充满了非人化的意味。你不再是一个有名字、有性格、有尊严的“人”,你只是一个需要被处理的“物件”,一个需要被提防的“家伙”。当你的死对头在茶水间,跟别的同事,压低声音,眼睛瞟着你的方向,嘴里冒出“喂,头先嗰 条友 又喺度扮嘢……”(喂,刚才那家伙又在装模作样了……),那种被物化的感觉,比直接被骂一句“扑街”更让人难受。因为它在剥夺你的主体性,把你从这个环境里,活生生地摘除出去,变成一个冰冷的、与己无关的代词。
还有一种,是给你贴标签,进行人格谋杀。
扮嘢王 (baan ye wong) / 擦鞋仔 (caat haai zai) 。
你工作努力,做出点成绩,他们不说你能力强,他们说你是“扮嘢王”,是“爱演戏的国王”。你尊重上级,搞好人际关系,他们不说你情商高,他们说你是“擦鞋仔”,是“阿谀奉承的小人”。这些称-呼的恶毒之处在于,它们是一种扭曲的归因。你所有的努力和成就,都被他们用一个充满恶意的标签轻轻抹去,然后重新定义。这种称呼,像病毒一样,会在人群中传播。一旦你被贴上这样的标签,你做什么都是错的。你做得好,他说你扮嘢;你谦虚,他说你虚伪。你的仇人,用这种方式,试图在舆论上将你彻底孤立。这是一种不见血的战争,战场,就在人心。
当然,还有更多充满想象力的称呼。
比如 废柴 (fai caai) 。这两个字,画面感也很强。“没用的木柴”,连当柴火烧的资格都没有。它直接否定了你的所有价值。当仇人这样称呼你的时候,他是在告诉你:“你,一无是处。”
又或者 茂利 (mau lei) 。这个词有点微妙,带着点轻蔑和看不起,又不至于像“冚家铲”那样苦大仇深。通常用来形容一个人傻乎乎、不开窍,有点土气。你的仇人如果这样叫你,多半是在智商和品味上对你进行降维打击,觉得你根本不配做他的对手。
这些年,我听过太多这样的称呼了。它们像一枚枚形态各异的钉子,被我的仇人们,用尽力气,钉进我的生活里。一开始,会痛,会愤怒,会彻夜难眠,反复咀嚼那些话,试图理解那份恨意从何而来。
但后来,我慢慢想明白了。
仇人用什么粤语称呼我,其实并不重要。 死扑街 也好, 冚家铲 也罢, 条友 也行, 废柴 也罢。这些词语,像一面面脏兮兮的镜子,它们的目的,是想照出我狼狈、不堪、丑陋的样子,好让他们自己获得一丝病态的满足。
但他们搞错了一件事。
镜子照出的,从来不只是被照的物体。更多时候,它照出的是举着镜子的人,他那副因仇恨而扭曲的嘴脸。
所以,现在再有人这样称呼我,我心里已经没什么波澜了。我甚至会觉得有点可笑。他们以为用最恶毒的语言就能摧毁我,却不知道,这些称呼,早已变成了我的铠甲。它们提醒我,这个世界有多复杂,人心有多叵测,也让我更清楚地知道,自己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以及,绝对不要成为怎样的人。
他们还在用那些陈旧的、充满霉味的词汇来定义我。而我,早已在他们的叫骂声中,走出了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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