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午呢?阳光斜斜地打在新砌的白墙上,瓦是黑的,新得发亮,祠堂门口那对石狮子,是老的,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给寻回来的,身上的青苔还没洗干净,就那么瞪着眼,看着一群人。人很多,老老少少,叽叽喳喳,空气里混着鞭炮的硝烟味、新木头的清漆味,还有一点点,不太真切的,来自过去的檀香味。
我挤在人群里,看着正中央那几位。他们穿着体面的新衣,脸上是那种压抑不住的,混杂着疲惫和骄傲的神情。就是他们,牵头,掏钱,跑腿,把这座风雨飘摇了几十年,几乎只剩下几根烂木头的祠堂,又给“立”起来了。我旁边一个堂叔,用手肘碰了碰我,压低声音,下巴朝着那几个人一扬:“喏,看,咱们X家的功臣。”
功臣。

这个词儿,挺实在的。但又好像,缺了点什么。这让我突然开始琢磨一个问题,一个可能很多人都想过,但又没正经讨论过的问题: 重建祠堂的后人怎么称呼 ?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称呼,背后可是一整套的宗族伦理、人情世故和时代变迁。
最省事的,也是现在最常见的,就是看那块红绸布覆盖的功德碑。上面用烫金大字刻着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串数字。捐得最多的,排在最前面,名字最大。他们通常被尊称为 “功德主” ,或者更现代一点的,叫“荣誉理事长”、“名誉会长”。这种称呼,直白,量化,一目了然。谁的贡献大,谁就有面子。在很多地方,这几乎成了唯一的标准。钱,成了衡量孝心和家族责任感最直观的尺子。
我不是说这样不好。毕竟,没有真金白银,那倾颓的梁柱自己可立不起来,破碎的瓦片也合不拢。钱,是撬动这一切的支点。那些慷慨解囊的 倡首 、 出资人 ,理应得到最显赫的尊敬。他们的名字被刻在石头上,被后人瞻仰,这是名正言顺的。
但,真的就够了吗?
我脑子里浮现出我那位七叔公的脸。他没什么钱,一辈子就是个手艺人,木匠。这次重建,他没捐多少,功德碑上他的名字小小的,挤在一个角落里。可从动工那天起,他就天天泡在工地上。大到上梁,小到一个卯榫的深浅,他都拿着个老掉牙的墨斗,亲自去量,去画。跟施工队吵架,跟设计院掰扯,他说:“老祖宗的东西,不能这么瞎搞!”他懂那些几乎失传的规矩,懂哪根木头该用什么料,懂屋檐的弧度要怎么样才“有神”。
那么,他叫什么?
你不能叫他“功德主”,那点钱不够格。你也无法称他为 “族长” 或 “房长” ,那些是论资排辈、看血缘亲疏的旧时称谓,往往是仪式性的。在重建祠堂这件具体的、充满汗水和辛劳的“项目”里,这些传统称谓显得有些空泛。
我更愿意叫他一声: “擎梁人” 。
不是用钱,而是用自己的筋骨、手艺和一颗滚烫的心,把这屋宇的脊梁,给重新擎起来的人。他们可能没在功德碑的最顶上,但祠堂的每一寸肌理,都渗透着他们的心血。他们是整个重建过程中,那个看不见的灵魂。
还有一种人。他们或许不住在村里,甚至常年在海外。但重建祠堂的消息一传出去,他们就开始张罗。建微信群,一个一个地给亲戚打电话,不厌其烦地解释,一遍一遍地讲述祠堂对于一个家族的意义。他们自己可能捐的钱不是最多的,但他们筹来的钱,却是最多的。他们是连接器,是粘合剂,把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族人,重新“黏”到了一起。
这种人,又该怎么称呼?“筹款委员”?太生硬了。“联络人”?太轻飘了。
我觉得,他们是 “续脉者” 。他们续上的,不只是一座建筑的物理生命,更是整个家族那条看不见、但始终存在的精神血脉。他们让那些已经淡漠的亲情,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重新变得滚烫。
所以你看, 重建祠堂的后人怎么称呼 ,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一个标准答案。它不是一道数学题,而是一幅人情画卷。
用钱来衡量的,我们称之为 “功德主” ,这是对物质贡献最直接的肯定。按宗族地位论的,我们有 “族长” 、 “宗亲理事会会长” ,这是对传统秩序的尊重。但那些真正付出了时间、心力、技艺,在尘土飞扬中守护着一砖一瓦的人,我们或许应该在心里给他们留一个更特殊的位置。
他们是 “守火人” 。守着那炉从祖先手里传下来的,微弱但始终不灭的香火。祠堂塌了,火还在心里。如今,他们把这火,重新放回了祠堂正中的香案上,让它重新有了可以燎原的根基。
我甚至觉得,最好的称呼,可能根本就不是一个固定的头衔。
而是很多年后,当又有孩子在祠堂里跑来跑去,指着某个角落问:“爷爷,这个地方的雕花为什么跟别处不一样啊?”
老人会停下来,眯着眼,指着功德碑上那个小小的名字,或者干脆就是一个已经模糊的记忆,说:“哦,这个啊,这是你七太公当年亲手盯着做的。他说,这叫‘双龙戏珠’,得这么雕,才有气势……”
你看,那一刻,“七太公”这个称呼,就胜过了一切“理事长”和“功德主”。他的名字,和他的故事,已经一起被“建”进了这座祠堂里,成了它的一部分。
所以,回到最初的问题: 重建祠堂的后人怎么称呼 ?
或许,我们不必急着给他们戴上哪顶帽子。他们的称呼,就写在那一根根崭新的柱子上,一片片乌黑的瓦片间,写在宗亲们重聚时的眼神里,更写在未来一代又一代人的口耳相传之中。
真正的丰碑,从来都不是石头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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