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的女儿，又考了第一。
微信群里，老李那张得意的脸，几乎要从头像里溢出来，配着一张奖状的图，和一句：“嗨，一般一般，还得努力。”
我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到他那副样子。群里立刻就炸了，一堆人@他。
“老李，你家这千金，真是省心啊！”“小棉袄就是贴心，不像我家那臭小子，气死我了！”“什么时候带你家闺女出来吃饭，让我们沾沾喜气？”
我默默地打下两个字：“厉害”，然后点了发送。
你看，当我们在谈论一个具体存在的、别人的女儿时，称呼很简单。“你家千金”、“你闺女”、“那小丫头”，或者干脆连名带姓。这些词语像一把把钥匙，能准确无误地打开对应的那扇门，门后站着一个活生生、会笑会闹的女孩。
但，问题是，当夜深人静，当那个 没有女儿的人 ，他自己，在心里头琢磨的时候，他怎么称呼那个‘她’呢？
这个“她”，不是别人的女儿，而是他自己的，那个从未降临、只存在于想象和遗憾里的女儿。
这个问题，你问我，我其实也答不上来一个标准答案。因为它根本就没有答案。那不是一个词汇，那是一种感觉，一种状态，一个 心底的空缺 。
一个影子 。
对，很多时候， 那个她 ，就是一个影子。
她没有名字。只有一个轮廓。
这个轮廓，可能是在你逛商场童装区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一条粉色的、带着蕾丝花边的公主裙吸引时，心里猛地一抽的那种感觉。那个瞬间，裙子的主人，就是“她”。你甚至会想，她穿上会是什么样子？是会害羞地转个圈，还是会得意地叉着腰说“爸爸你看，我好看吗？”。思绪飘出去好远，直到老婆在旁边喊你：“看什么呢，走啦，咱儿子的鞋在那边。”你才猛地回过神，哦，对，我只有儿子。那个影子，倏地一下，就散了。
她也可能是在公园里，看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迈着小短腿，奶声奶气地喊着“爸爸抱”，然后一头扎进一个男人的怀里时，你心里涌起的那股说不清是羡慕还是酸楚的暖流。那个被紧紧抱住的小小的身体，就是“她”的具体形态。你甚至能感觉到那种柔软和温热，隔着遥远的空气，传递到你的臂弯里，虽然那里空空如也。
一声叹息 。
有时候，“她”甚至不是一个视觉形象，而只是一声叹息。
是哥们儿聚会，酒过三巡，有人开始炫耀女儿给自己买的剃须刀，有人抱怨女儿谈恋爱了自己心里不舍，那种甜蜜的负担，你插不上嘴。你只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口酒，喝下去的，是别人的热闹，吐出来的，是一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叹息。
这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有“如果当初…”，有“要是能有个女儿就好了”，有对未来的想象——想象着她出嫁那天，你该是多么不舍，牵着她的手，交到另一个男人手里，你该说些什么。这些画面，比任何一部电影都更清晰，也更伤感。因为你知道，导演是你，演员是你，观众，也只有你一个。 那个她 ，是这场独角戏里，唯一缺席的主角。
那个“如果” 。
对于 没有女儿的人 来说，“她”很多时候，就是“如果”的化身。
“如果我有个女儿，我一定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如果我有个女儿，我就把她宠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公主。”“如果我有个女儿，我现在肯定在头疼怎么对付那些想追她的臭小子。”
这些“如果”，像是一种咒语。每一次念起，都在心里把那个不存在的“她”描摹得更清晰一点，也把现实的墙壁衬托得更冰冷坚实一点。这个称呼，不指向一个实体，而是指向一种平行时空的可能性。
一个未曾出口的小名 。
但最私密，也最心酸的称呼，可能是一个从未真正说出口的小名。
也许是“妞妞”，也许是“囡囡”，也许是某个只有你自己知道的，觉得特别好听，特别适合一个小女孩的名字。
这个名字，你可能在妻子怀孕的时候，就偷偷想好了。男孩的名字想一个，女孩的名字想一个，满心欢喜。结果，B超单上显示，是个小子。你嘴上说着“太好了，臭小子皮实，好养活”，心里却把那个准备好的女孩名字，悄悄地、永久地，存进了一个最深的角落。
从此，这个名字就成了一个秘密。你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你甚至自己都很少去触碰它。但它就在那里。在你看到别人家女儿撒娇的时候，在你偶尔感到孤单的时候，在你觉得自己被儿子气得血压飙升，幻想有个贴心小棉袄的时候，那个名字就会像水底的气泡一样，咕嘟一下，冒上来。
但你绝不会把它说出口。
因为一旦说出口，那个虚幻的美梦，就碎了。它会提醒你，这终究是一场空。所以，你只能在心里默念，一遍又一遍。那是你和 那个她 之间，唯一的，也是最牢固的链接。
所以，你问我，一个 没有女儿的人怎么称呼她 ？
他会称呼她为“别人的骄傲”，称呼她为“橱窗里的裙子”，称呼她为“公园里的笑声”。
他会称呼她为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一个无法实现的“如果”。
他会用一个模糊的影子来指代她，用一种心酸的羡慕来定义她，用一个深埋心底、永不见天日的小名，来偷偷地、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爱着她。
她没有来过，却永远都在。那个我们终其一生，都无法真正说出口的，最柔软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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