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你问我农村爷爷怎么称呼孙女,我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压根就不是那个标准答案—— “孙女” 。
这两个字,太书面,太正经,像户口本上的一个冰冷词条,或者是在跟外人介绍时,才会板着脸用上的:“这是我大孙女”。在那个炊烟袅气、鸡犬相闻的小院里,这两个字几乎没有生存的土壤。
我的记忆里,爷爷喊我,声音总是从那棵老槐树下,或者从烟雾缭绕的灶房里传出来,穿透整个夏天午后的蝉鸣。那声音,带着旱烟的焦香,带着泥土的颗粒感,喊的从来不是我的学名,更不是那两个字。

喊得最多的,是 “丫头” 。
这是一个万能的词。它像一块可以随意揉捏的橡皮泥,被爷爷的情绪捏成各种形状。
饭做好了,他会站在门口,朝着田埂的方向,把手拢在嘴边,运气丹田,吼上一声:“ 丫头 ——!回家吃饭咧——!”那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回响,像是能把天边的云都震下来。这时的“丫头”,是命令,是召唤,是家的方向。
我磕了碰了,哭着跑回去,他会把我揽进怀里,用那双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笨拙地给我擦眼泪,嘴里心疼地念叨:“哎哟,我的傻 丫头 ,咋这么不小心?”这时的“丫头”,软得像刚出锅的棉花糖,是全世界最温柔的安慰。
我闯了祸,比如偷偷下河摸鱼,弄得一身泥,他会把眼睛一瞪,眉毛拧成一个疙瘩,但骂出来的话,力道却减了大半:“你这个 死丫头 !胆子越来越肥了!”这“死丫头”三个字里,七分是嗔怪,三分是藏不住的溺爱。他气的是我不知危险,而不是我弄脏了衣裳。
长大后,放假回家,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点陌生,又有点欣慰,会感慨一句:“嗯,我家 丫头 ,长成大姑娘了。”这时的“丫头”,是一条时间的线,一头连着那个扎羊角辫、满地乱跑的我,另一头,连着眼前这个他快要不认识的我。
除了“丫头”,还有很多很多。
有些地方,特别是江南水乡,那里的爷爷,喊孙女的声音都像是糯米做的,黏黏糊糊,甜到心里去。他们会喊 “囡囡” 。这个词,光是念出来,舌尖就好像尝到了一丝甜意。“囡”字,一个“女”被框在里面,那份珍视和宝贝,简直是刻在了字形里。我没有被这么叫过,但我听过,那是一种能把人的骨头都叫酥了的温柔。
然后,就是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 “小名” 。
这才是真正私人定制的、独一无二的称呼。我有个发小,生下来瘦小,她爷爷就一直喊她 “毛毛” ,希望她能像小动物的毛一样,茁壮、丰盈。还有一个,因为是家里盼了很久才来的女孩,就叫 “盼盼” 。这些名字,土是土了点,但每一个背后,都藏着一家人最朴素的期望。
我自己的小名,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叫“锁住”。爷爷说,怕我这丫头片子养不住,飞走了,就用这个名字,把我牢牢“锁”在家里。每次他喊“锁住!锁住!”的时候,我都觉得又好笑又温暖。这个名字,就像一道护身符,是爷爷用他的方式,给我的一份笨拙的祝福。
有时候,爷爷甚至不喊名字。
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或者一个简单的音节。
他在院子里劈柴,我从外面疯跑回来,他头也不抬,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 “欸!” ,我就知道,他看见我了。那一声“欸”,比任何名字都来得直接、亲切。它在说:“我晓得你回来了。”
他有好吃的,比如一颗糖,一个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脆桃,他会朝我神秘地招招手,压低声音说:“来, 小馋猫 ,给你。”他不会说“孙女,给你”,他会给我一个只属于我们俩的角色——“小馋-猫”。这种称呼,是一种游戏,一种默契,是我们爷孙之间心照不宣的暗号。
所以你看, 农村爷爷的孙女怎么称呼 ?
这个问题,根本没有一个标准答案。
它不是一个词汇问题,而是一个情感问题。那个称呼,是爷爷用他一辈子的生活经验、他对你的全部情感,熬出来的一碗浓汤。里面有疼爱,有期望,有牵挂,有责备,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那个年代的烙印。
如今,爷爷已经不在了。
再也没有人会站在老槐树下,朝我喊那一长声“丫头——”了。
我的学名,被越来越多的人叫起,在各种正式的场合。可是,没有一个称呼,能像爷爷的那些“丫头”、“死丫头”、“小馋猫”一样,一瞬间就击中我的心脏,让我想起夏天的风,灶房的烟,和他那双永远温暖粗糙的手。
那个称呼,就是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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