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每次一想到这个问题,我脑子里浮现的都不是什么正经的历史书画面,而是一幅特别有烟火气的场景:广州十三行的某个茶楼里,几个脑后拖着辫子的商贾,呷一口茶,压低声音,用一种混杂着好奇、鄙夷和那么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的语气,议论着那些刚刚从“夹板船”上下来的“鬼佬”。
他们会怎么说那个远在天边,从未谋面的“鬼佬”头头?
恐怕,一开始连个正经称呼都没有。

最早,根本就没有“大英王”这个精确到国家元首的概念。在明朝末年到清朝初年那会儿,欧洲来的那帮人,葡萄牙的、荷兰的、英国的,在大部分中国人眼里,长得都差不多——高鼻子、蓝眼睛,还有一头怎么看怎么怪的红的、黄的毛发。
于是,一个极具画面感,又带着那么点儿轻蔑的词儿就诞生了: “红毛番” 。
“番”这个字,你细品,味道就全出来了。它不是个中性词。在那个以天朝上国自居的时代,“番”就是化外之民,是蛮夷,是需要被教化的对象。所以,他们的头领,自然而然就成了 “红毛番王” 或者 “红夷酋长” 。
听听,“酋长”,这词儿用得,简直是把人家直接打回部落时代了。这里面,根本没有“国家”对“国家”的对等观念,纯粹是文明中心对边缘地带的一种俯视。那会儿的中国人,脑子里哪有“主权国家”这根弦儿啊?世界就是个同心圆,紫禁城是圆心,然后一圈圈往外,文明程度递减。英国?那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最外头那一圈了。
所以,早期文献里,你要是去找“英王”这个词,基本是徒劳。他们被混在一大堆“番”和“夷”里,面目模糊,就是一个符号,代表着遥远、怪异和潜在的麻烦。
真正的转折点,得等到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出场——马戛尔尼。
1793年,这哥们儿带着浩浩荡荡的使团来了。这下,清政府不能再假装看不见了。人家是“英吉利国”派来的,指名道姓要给乾隆皇帝祝寿。好了,问题来了,官方文书上,该怎么称呼人家的君主,乔治三世?
总不能写“红毛番王乔治三世”吧?太掉价了,显得我们天朝没礼貌。
于是,经过一番琢磨,一个看似“正常”的词被选定了: “国王” 。
在递交给乾隆的国书汉文译本上,乔治三世的头衔被翻译成了 “英吉利国大国王” 。
看到这儿,你可能觉得,这不挺对等的吗?错了,大错特错。
“国王”这个词,在清朝的政治语境里,是有特定含义的。它是一个被“册封”的爵位。比如朝鲜国王、安南国王,那都是大清皇帝的藩属。皇帝叫你“王”,是看得起你,是把你纳入到我的天下体系里来。你得感恩戴德,你得定期纳贡。
所以,当乾隆皇帝看到“国王”这个词时,他的第一反应恐怕是:“哦,又来一个远方的藩王,想来求点恩典。”
这完全是一场跨越时空的误解。英国人以为的“King”,是主权独立的君主;而清廷翻译的“国王”,则是一个体系内的、低一等的封号。
这种称呼上的错位,也直接导致了后来著名的“叩头礼”之争。马戛尔尼死活不肯三跪九叩,因为在他看来,英王乔治三世与大清皇帝是平等的,凭什么要他的使臣行臣子之礼?而在乾隆和满朝文武看来,你一个区区 “国王” 派来的使者,见天子居然不跪,简直是 “倨傲” 无礼,不可理喻!
这场外交风波的核心,其实就是称呼和地位的斗争。除了 “国王” ,清廷的文献里,有时也会用一个稍微模糊点的词: “国主” 。这个词听起来好像比“国王”要更中性一点,但骨子里,还是没把对方放在和“皇帝”平起平坐的位置上。
说白了,在鸦片战争的炮火轰开国门之前,从民间到官方,对“大英王”的称呼,始终贯穿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从 “红毛番王” 这种带有强烈身体特征歧视的蔑称,到 “国王” 这种看似礼貌、实则暗含主从关系的封号,背后都是那个摇摇欲坠却又不自知的天朝旧梦。
然后,历史的车轮,就狠狠地碾了过来。
1842年,《南京条约》签了。
英国人拿着枪炮,逼着清政府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秩序。其中,就包括了对“称呼”的强制性规定。
条约里明文规定,以后中英官方文书往来,要用“平行的礼仪”。最关键的一条是,中文文件里,再也不准用“夷”这个字来称呼英国人。
这个字的禁用,简直就是对传统华夷之辨的一次釜底抽薪。
那么,对英国君主呢셔?自然也不能再用那种带着藩属意味的 “国王” 了。为了体现“平等”,清政府开始使用 “大英国君主” 、 “大君主” 这样的称呼。
“君主”这两个字,就比“国王”要高了半级,虽然还是刻意避开了只有中国统治者才能用的至高无上的 “皇帝” ,但那种明确的等级差,已经被抹平了。维多利亚女王,再也不是什么偏远小邦的“女王”,而是“大英君主”,是一个你必须正眼相待的、强大国家的元首。
从 “红毛番王” ,到 “国王” ,再到 “大君主” 。
这几个简简单单的称谓变迁,背后藏着的是什么?是一部浓缩的中国近代史。
它记录了一个老大帝国,如何从最初的漠视与鄙夷,到中期的误解与傲慢,再到最后被迫接受现实的屈辱和阵痛。每一个词的改变,都不是心甘情愿的,背后都是一次次的文化冲击,一场场的流血冲突。
这不仅仅是个翻译问题,这是一个世界观崩塌的过程。当一个文明习惯了做世界的中心,当它所有的语言和词汇都是围绕着这个中心构建的时候,它根本无法想象,也无法描述一个平等的“他者”。
所以,下一次,当我们谈论古代中国怎么称呼大英王时,别只把它当个冷冰冰的知识点。你可以去感受那份历史的肌理,去想象那些官员在拟定文书时的抓耳挠腮,去体会那些称呼背后,一个民族的骄傲、迷茫与挣扎。
这些词语,就像化石,凝固了那个大时代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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