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饭桌上,某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带着一脸油腻又关切的微笑,把目光投向我,像探照灯。“小李现在……在哪儿高就啊?”空气瞬间凝固。我能感觉到我妈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我爸的酒杯放下的声音重了三分。全世界,都在等我给出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们安心,能让我自己显得不那么“失败”的答案。
高就?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一种俯视感。在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的不是一个词,而是一整套话术,一个精心编排的剧本。“嗨,最近在搞点自己的东西, 自由职业者 嘛,时间比较灵活。”这是A方案,听起来最体面,也最流行。 自由职业者 ,这五个字像一块镀金的盾牌,闪着“独立”、“才华”、“不受束缚”的光。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块盾牌后面,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焦虑,是半夜三点还在改甲方的“第一版”方案,是自由到可以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的“伪自由”。
如果对方看起来比较传统,A方案可能显得不够“稳定”。那就切换到B方案。“哦,刚从上一家公司出来,想休息一下,调整调整。算是…… 待业青年 吧,看看新机会。” 待业青年 ,一个官方又谦卑的说法。听起来无害,甚至带点积极寻找的意味。但“待(dāi)业”和“待(dài)业”,一字之差,天壤之别。我说的,是等待的“待”,他们听到的,十有八九是待在家里的“待”。这个词,总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货架上等待被挑选,却又蒙了灰的商品。

当然,还有更具迷惑性的C方案。“在筹备一个项目,准备自己 创业 。”这话一出口,立马能收获几声“哟,有魄力!”的赞叹。但天知道,我那个所谓的“项目”,可能只是一份写了两页就卡壳的PPT,或者是一个跟朋友喝大了之后吹过的牛。创业,成了我们这些 无业游民 最后的、也是最华丽的一块遮羞布。它能瞬间把你的“无所事事”升华为“卧薪尝胆”。
这些,都是说给别人听的。是社交面具,是生存策略。
那么,夜深人静,关上门,卸下所有伪装的时候, 无业游民怎么称呼自己 ?这个问题,比回答亲戚的盘问要难得多。因为,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镜子里那张脸。
有时候,我会用最赤裸裸的词来嘲讽自己。“ 家里蹲 一级研究员。”“社会闲散人员。”“国家一级保护废物。”这是一种黑色幽默,一种用自嘲来瓦解巨大空虚感的方式。你把自己贬到最低,仿佛就能免疫外界的一切评判。你看,我自己都骂得这么狠了,你们还能说什么呢?
最近网上流行一个新词,叫“ 全职儿女 ”。听起来,简直是天才般的发明。它把“啃老”这件事,包装成了一种“工作”。工作内容是陪伴父母,工作报酬是包吃包住外加偶尔的零花钱。这个词消解了传统意义上的工作,却又用一种“工作”的框架,给了自己一个心安理得的身份。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笑了半天,笑完又觉得有点想哭。我们这一代人,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名分”,真是把语言的艺术发挥到了极致。我们需要的,或许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个能解释“我为什么还心安理得地活着”的理由。
说到底,我们之所以如此纠结于“ 怎么称呼自己 ”,是因为我们身处一个用“职业”来定义人、衡量价值的社会。你的名字后面,必须跟一个头衔。张三,XX公司总监。李四,XX单位科员。王五,个体户。仿佛没有了这个后缀,你这个人就不完整,甚至不存在。“无业”,就像一个刺眼的标签,直接把你归入了“社会价值链”的最底端。它意味着不稳定、不靠谱、没出息。
但真的是这样吗?我“无业”的这段时间,是我毕业以来,读书最多的时候。我啃完了之前买来积灰的《百年孤独》,把东野圭吾的小说看了个遍,甚至开始研究起了古希腊哲学。我开始学着做饭,从一个只会煮泡面的厨房杀手,到现在能做出一桌像模像样的四菜一汤。看着我妈吃到我做的红烧肉时那种惊讶又欣慰的表情,我觉得比拿到任何一笔奖金都开心。我重新捡起了我的破吉他,把那些忘得差不多的和弦一个个找回来。在夕阳落下的窗边,弹一首没人听的曲子,那是我一天中最平静的时刻。我甚至,有时间,有心情,去观察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我发现楼下那只流浪猫其实有名字,叫“咪咪”;我发现凌晨四点的菜市场,比任何一个写字楼都充满了生机和人情味;我发现公园里下棋的大爷,其实个个都是深藏不露的段子手。
这些东西,在过去那个每天被KPI追着跑,被通勤挤成相片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我失去了所谓的“职业”,却好像找回了一部分“生活”。
所以,当现在有人再问我“你在干嘛”的时候。我开始尝试给出一些新的答案。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动词,一个状态。“我在生活。”“我在给自己充电。”“我在探索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这些回答,往往会让对方愣住,不知道怎么接。没关系,这正是我想要的。我不想再被塞进任何一个预设好的格子里。
无业游民怎么称呼自己 ?或许,最好的答案,就是不称呼。或者,就叫自己的名字。“你好,我叫李雷。一个正在认真生活,偶尔有点迷茫,但对世界还充满好奇的,人。”对,就是一个“人”。一个不被工作定义,不被头衔束缚,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这,可能才是我们挣扎着想为自己赢得的,最终极的那个“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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