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真问到我心坎儿里了。它不像一道数学题,有标准答案。它更像一块石头,死死地压在胸口,让你喘不过气来。
我爸,一个在黄土地里刨了一辈子食的庄稼汉,那座我以为永远不会倒的山,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倒了。当他躺在县医院那张泛白的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眼睛浑浊地望着天花板时,我发现我不会说话了。真的,就是失语了。
以前在家,扯着嗓子喊一声“ 爹 !”,他就会从院子那头应一声“哎!”,声音洪亮,带着泥土的芬芳。那声“ 爹 ”,是钥匙,能打开家门,能换来热腾腾的饭菜,能驱散所有在外的委屈。那个字,充满了力量,像他那双长满老茧、能抡起锄头也能给我糊风筝的手。

可现在呢?
我站在病床边,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那声“ 爹 ”,卡在嗓子眼儿里,滚烫滚烫的。我叫不出口。
为什么?
因为眼前的这个人,虚弱、无助,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对我的依赖和对病痛的恐惧。他不再是那个能为我遮风挡雨的巨人了。我再喊他“ 爹 ”,感觉像是在嘲讽,像是在提醒他,也提醒我自己,我们失去了什么。那一声呼喊,在充满消毒水味的空气里,显得那么轻飘,那么不真实。它承载不动这份沉重的现实。
我试着叫“爸”。
“爸”这个字,是我上了初中以后,学着城里同学叫起来的。听着洋气点,也显得我们父子关系没那么“土”。每次我这么叫,他都咧着嘴笑,那是一种新奇又骄傲的笑。可现在,这个字从我嘴里出来,感觉更不对劲了。它太客气,太疏离了。在生与死的边缘,在痛苦的折磨面前,这种带着一丝“文明”气息的称呼,显得格外虚伪和苍白。它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隔在我们之间,我能看到他的痛苦,他能感到我的焦虑,但我们谁也触摸不到谁最真实的灵魂。
我们村里,有些人家管自己的父亲叫“大”或者“阿大”,更亲昵一点的,就直接喊“老头儿”。
“老头儿”,我以前也这么半开玩笑地喊过。那是在他身体硬朗,跟我掰着手腕,还能把我掀个跟头的时候。我喊他“老头儿”,他会笑骂一句“小兔崽子”,那是一种独属于父子间的亲昵和默契。但现在,这两个字,比刀子还伤人。他正在被岁月和病魔迅速地催老,生命力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往下掉,我怎么还忍心用一个“老”字去戳他的心窝子?
所以,那段时间,我大多数时候,是不称呼他的。
我走近他,会直接说事:“水喝不喝?”“被子给你盖高点儿?”“想不想翻个身,我帮你。”“医生刚才来了,说你今天指标比昨天好一点。”
我用行动和陈述句,来代替所有的称aho。我给他擦脸,喂他喝粥,给他按摩萎缩的肌肉。我成了他的手,他的脚,他的发言人。我们的关系,在病魔的摧残下,发生了诡异的倒置。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孩子,他成了那个需要我照顾的“孩子”。
这种沉默的交流,压抑得可怕。
直到有一次,深夜里,他忽然发起了高烧,整个人开始说胡话,手在空中乱抓。我一边给他用温水擦身子,一边按铃叫护士。他烧得迷迷糊糊,嘴里却一直在念叨着什么。我把耳朵凑过去,才听清,他在喊我奶奶的名字,喊他早已过世的爹娘。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溃了。
我抓着他滚烫的手,眼泪再也忍不住,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我贴着他的耳朵,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了一声:
“ 爹 ! 爹 !我在这儿呢!你看看我!”
那是我回到家之后,第一次这么喊他。声音是抖的,带着哭腔,难听得要命。
他好像听见了。胡乱挥舞的手停了下来,眼睛慢慢地、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看了我一眼。就那一眼,很短,可能都不到一秒,他的意识又涣散了。
但就是那一眼,我读懂了。
他还是我的 爹 。
无论他变得多么脆弱,多么不堪,甚至神志不清,他骨子里,依然是那个把我扛在肩头看大戏的男人,是那个为了我的学费,在烈日下把脊梁晒到脱皮的男人。他的身份,不会因为一场病就改变。
而我,叫不出口,不是因为这个称呼不合适了,而是因为我害怕,我不敢面对这个称呼背后所代表的责任和即将到来的失去。我在潜意识里,用回避称呼的方式,来逃避现实。
从那天起,我不再纠结。
我开始像从前一样,大大方方地喊他“ 爹 ”。
“ 爹 ,今天太阳好,我推你出去晒晒。”“ 爹 ,你看,这是你孙子的照片,又长高了。”“ 爹 ,疼得厉害就跟我说,别自个儿硬扛着。”
每喊一声“ 爹 ”,都是在给自己打气,也是在给他注入力量。这个称呼,重新变成了连接我们父子的那根最坚韧的绳索。它提醒我,无论情况多糟,我们的关系本质没有变。我照顾他,不是出于同情或者责任的绑架,而是因为,他是我 爹 ,我是他儿子。天经地义。
所以,如果你问我,农村病重的父亲怎么称呼?
我的答案是,就叫你以前最常叫、最习惯的那个称呼。
可以是“ 爹 ”,可以是“爸”,甚至可以是你们之间才懂的昵称。别想那么多,别觉得别扭。那个称呼,对他来说,可能就是黑暗中的一盏灯,是混沌中的一个坐标,能让他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还在被爱着,被需要着。
在那个特殊时期,一个简单的称呼,蕴含的力量,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巨大。它是一种身份的确认,一种情感的延续,更是一种无声的承诺: 爹 ,别怕,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的儿子,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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