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发呆,问自己一个特傻的问题:我到底是谁?这个问题太空泛了,大到能装下一个宇宙。但如果把它缩小,缩小到我们家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它就变成了另一个更具体,也更温暖的问题—— 外婆妈妈孩子怎么称呼我 ?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坐标系。三个称呼,像三根不同材质的线,从三个不同的时空维度牵引着我,牢牢地定义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外婆叫我的时候,声音总是带着一股子陈年的暖意,像冬天里煨在灶膛边上的那罐老姜茶,不烫口,却能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她叫我, 囡囡 。

就这两个字。软软糯糯的,像刚出锅的桂花糖糕。
无论我已经长到多大,是穿着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还是抱着自己的孩子手忙脚乱,只要外婆那一声苍老又慈祥的 “囡囡” 响起,我整个人就会瞬间“缩水”。好像时光倒流,我又变回了那个扎着羊角辫、穿着花布裙子、满世界疯跑的小丫头。那个会为了半块麦芽糖跟邻居家小孩打架,会把新衣服在泥地里滚得看不出颜色,但只要一听到外婆的呼唤,就立刻知道,该回家吃饭了。
“囡囡” 这个称呼里,藏着外婆对我的全部宠溺。它是一个“免罪金牌”,不管我闯了多大的祸,只要躲到外婆身后,她颤巍巍地护着我,对着我妈说:“孩子还小,你凶她做什么!”;它也是一个“万能通行证”,外婆偷偷塞到我口袋里的煮鸡蛋、水果糖,都伴随着一声声“我们 囡囡 多吃点,长高高”。
现在外婆老了,记性时好时坏,有时候会对着我说半天我表姐的名字。可每当她清醒过来,看着我,眼神重新聚焦,那一声带着歉意的、格外清晰的 “囡囡” ,总能让我瞬间红了眼眶。这个称呼,是我的根,是我来时的路。它提醒我,无论我走多远,飞多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我永远是那个可以被无条件疼爱的小女孩。
而我妈,她叫我的方式就复杂多了。她是我人生的总导演加总策划,所以她对我的称呼,也像一个功能齐全的遥控器,根据不同的场景,切换不同的频道。
大多数时候,她会叫我的小名, 文文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出来,通常是平和的,带着日常的烟火气。“ 文文 ,下班顺路带瓶酱油回来。”“ 文文 ,周末回家吃饭吗?我给你炖了汤。”这种称呼是温吞水,是我们母女关系最常态的模式,平淡,却不可或缺。它代表着一种确认:你是我女儿,我是你妈,我们之间的联系,就像这日复一日的饭菜和嘱咐,绵长而琐碎。
但是,一旦她连名带姓地喊我, “周静文!” ,我就知道,警报拉响了。
那是一种警钟。一种“你给我过来,我有事要跟你说”的强硬信号。可能是我工作上遇到了麻烦没跟她说,可能是她觉得我对自己的人生太不上心,也可能仅仅是我在电话里跟她顶了一句嘴。这三个字,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它像一把尺子,时刻在丈量我,提醒我,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能再像个孩子一样任性。这个称 呼 里,包含着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期望、担忧,甚至是一些恨铁不成钢的焦虑。
当然,也有极少数的、柔软的时刻。在我升职加薪那天,在我披上婚纱那天,在我把孩子抱给她看的那天,她会看着我,眼眶湿润,轻轻地、几乎是叹息般地叫我一声, “我的文文” 。那一刻,所有的期待、所有的严厉都融化了,只剩下纯粹的、为一个生命从自己身体里走出并茁壮成长而感到的骄傲与不舍。
所以你看, “文文” 和 “周静文” ,一个代表着日常的牵挂,一个代表着成长的规训。它们共同构成了我作为“女儿”这个角色的全部内涵——既是她甜蜜的负担,也是她骄傲的作品。
然后,一切都变了。从我儿子第一次开口说话那天起。
那个午后,阳光正好,他抓着我的手指,口齿不清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个模糊的、含着口水的音节。我愣了很久,才意识到,他在叫我。
他在叫, 妈妈 。
那一声,像一颗小石子,“噗通”一声砸进我心里,激起的涟漪,至今未平。
“妈妈” 这个称呼,是全世界最神奇的咒语。它不像 “囡囡” 那样把我拉回过去,也不像 “静文” 那样定义我的现在,它直接把我推向了一个我从未涉足过的未来。
当他半夜哭着喊 “妈妈” 时,我能在一秒钟内从沉睡中惊醒,困意全无;当他摔倒了,伸着小手,含着眼泪叫 “妈妈” 时,我的心会揪成一团,恨不得替他承受所有的疼痛;当他拿着自己画的歪歪扭扭的画,骄傲地递给我说“送给 妈妈 ”时,我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这个称呼,赋予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我开始变得无所不能,能单手抱娃、单手炒菜,能看懂各种复杂的玩具说明书,能分辨出几十种不同的哭声代表什么意思。 “妈妈” 这两个字,像一个开关,启动了我身体里隐藏的超人模式。
它也是一个紧箍咒。从此我的世界不再只有我自己,我的喜怒哀乐,我的时间精力,都和一个小小的生命紧紧捆绑在了一起。我再也不能随心所欲,不能说走就走。因为有一个声音,会用全世界最纯真的语调,问我:“ 妈妈 ,你去哪儿呀?”
我是那个被外婆捧在手心的 囡囡 ,是那个让妈妈牵肠挂肚的 静文 ,也是那个被孩子全然依赖的 妈妈 。
这三个称呼,是三面镜子,照出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角色。它们不是孤立的,而是层层叠加,共同塑造了今天的我。在喊着“ 妈妈 ”去安抚我的孩子时,我脑海里会闪过当年我妈喊着“ 静文 ”教训我的样子;在我听着我妈唠叨“ 文文 ,多穿点”时,我又会想起外婆往我口袋里塞糖时那声慈爱的“ 囡囡 ”。
生命就是这样一条奔流不息的河。外婆是源头,妈妈是中游,而我,是承接了这一切,并将继续向下流淌的河段。这些称呼,就是河水中闪光的鹅卵石,是时间留下的印记,是爱与被爱的证明。
它们每一个,都是我。完完整整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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