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我琢磨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每当我在电视上看那些“非物质文化遗产”专题,或者翻阅一些官方的文化志,总能看到“某某地民间舞蹈”这样的字眼。嗯,听起来很规范,很宏大,甚至带着一丝庄重的敬意。可我总觉得,这四个字——“民间舞蹈”,它像一张通用的身份证,统一了所有差异,却也悄悄抹去了一些极具生命力的、原汁原味的称谓,那些舞者们自己,世世代代口口相传、身体力行喊出来的名字。
在我心里,一个东西,只有它自己叫出来的名字,才最贴切,最饱含深情,甚至连呼吸都是那个味道。你去问一个在山西高粱地里扭了一辈子大秧歌的老汉,“你跳的是什么?”他会瞪大眼睛看着你,可能会说“我们村的旱船秧歌”,或者“过街秧歌”,甚至更具体的“老刘家的秧歌”。他绝不会跟你说,“我跳的是晋中地区的民间舞蹈”。那份亲近感,那份从泥土里长出来的踏实劲儿,你感受到了吗?
我曾深入黔东南的苗寨,跟着那些热情如火的姑娘小伙儿在芦笙场上跺脚。他们的舞蹈,在我们外人看来,大抵都会归结为“苗族芦笙舞”或“踩鼓舞”。没错,从分类学的角度,这很准确。可当夜幕降临,篝火熊熊,当他们穿上银装,在月光下旋转跳跃时,我听到的,是他们低声呢喃的“嘎百福”,是“喔哩哇”,是那些只有他们自己人才能意会、才能心领神会的音节。这些词,有时候是拟声词,模仿着鸟鸣兽吼;有时候是情境词,描绘着劳作与丰收;有时候,它干脆就是一种情绪的宣泄,一种灵魂的呼唤。它们没有被翻译成“喜庆舞蹈”或“祭祀舞蹈”,它们就是它们自己,带着强烈的,不可替代的、 浸润了历史与生命力的原生符号 。

想象一下,你出生在一个世代都跳着“跳神”的村子里。从小,你就看着父辈戴上狰狞的面具,在烟火缭绕的祠堂里,用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步伐,与神灵沟通,驱邪祈福。这“跳神”,在你心里,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是家族记忆的活化石。它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带着你的血脉印记。突然有一天,有学者或者官员来考察,他们把你村里的“跳神”记录下来,冠以“ 傩舞 ”之名,并将其归类为“中国传统祭祀舞蹈”。你听了,也许会觉得,嗯,听起来确实更高端、更学术了。可你心里那份专属的、私密的、带着童年记忆的“跳神”情结,是不是一下就被稀释了?就像给一条奔腾的野河起了个工整的学名,虽然科学了,但那股子自由奔放的野劲儿,那股子未被驯服的生命力,你还感受得到吗?
这其中的微妙之处,大概就在于“ 自称 ”与“ 他称 ”的差异吧。 “民间舞蹈”这个称谓,带着一种俯视的视角,一种分类的逻辑。它把千万种姿态各异、风情万种的舞蹈,都收拢进了同一个广阔却有些模糊的篮子。它方便了管理,方便了研究,却可能不经意间,消解了那些舞蹈在 原生语境 下的 独特性和温存 。那些真正的舞者,那些在田间地头、村寨巷陌,用身体诉说故事的人,他们不会用“民间舞蹈”来定义自己。他们说的是“打花棍”,是“跑竹马”,是“跳板凳”,是“踩高跷”,是“旱船”,是“舞龙灯”,是“摆手舞”。这些名字,听起来就带着泥土的芬芳,带着山风的呼啸,带着人间的烟火气。它们是具体的,是生动的,是与土地、与节庆、与生命历程紧密相连的。
我在福建泉州看过精彩的 “火鼎公婆” 表演。那两个丑角,一个滑稽逗趣,一个慈祥憨厚,他们手持火鼎,边唱边舞,把观众逗得前仰后合。你要问当地人这是什么?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这是“火鼎公婆”,这是他们庙会里、街头巷尾最受欢迎的活宝。没人会说,这是“闽南地区的民间舞蹈”。“火鼎公婆”四个字,本身就概括了角色的身份、道具的特点,甚至连表演的氛围都跃然纸上。它不是一个抽象的类别,它是一个 具体而鲜活的生命体 。
再比如 狮舞 。我们统称“舞狮”,但它在不同的地域,有它自己的“脾气”和“身份”。在广东佛山,它是威武雄壮、讲究套路和神韵的 南狮 ,是春节、开业庆典上必不可少的吉祥物。在北方,它可能是步法矫健、造型写意的 北狮 。在福建,你可能遇到 青狮 ,它拥有独特的故事和祭祀功能。这些称谓,绝不仅仅是地域的划分,更是 技艺流派、文化内涵、甚至信仰体系 的区隔。当人们说“我们村的青狮”,那是一种骄傲,一种传承,一种融入骨髓的认同感。它比“一种中国民间舞狮”要丰富、要厚重得多。
我觉得,我们有时候太习惯用宏大叙事去涵盖一切,太习惯用标签去简化复杂。但这对于 活态的文化遗产 来说,有时却是一种伤害。那些原本鲜活、灵动、带着温度的 地方性称谓 ,像一棵棵扎根于本土的古树,它们的根系深深地盘踞在一方水土,吸收着当地特有的养分。而“民间舞蹈”这个大伞,虽然给予了它们一个遮风避雨的场所,却也可能让它们的独特之处在阴影下变得模糊。我们不能因此而否定官方分类的意义,它在保护、研究、推广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我更希望,在进行这些工作时,能够 更多地聆听舞者们自己的声音 ,去理解他们为何会用那些听起来有些“土气”却饱含深情的词语来称呼自己的舞蹈。
这些“自称”,往往是带着 强烈的语境感和画面感 的。它们可能讲述了一个故事,比如“扁担舞”可能就是模拟挑担子的动作;“采茶舞”必然与采茶的劳动场景息息相关。它们可能指代了一种道具,比如“铜鼓舞”、“芦笙舞”;也可能描述了舞蹈的功能,比如“丰收舞”、“祭祖舞”。甚至,它们就是那个 地域的专属印记 ,比如“阿佤人民唱新歌”里的“木鼓舞”,那不仅是舞蹈,那是阿佤人精神的象征,是他们灵魂的呐喊。这些名字,像一块块散落在中华大地的瑰宝,每一块都闪耀着独特的光芒,每一块都承载着一段段未被书写的历史。
我时常想,如果有一天,我们去采访一个正在自家院子里跳“踢脚鼓”的土家族老人,他能非常自豪地告诉我们,这就是“我们土家族的踢脚鼓”,而不是说“哦,这是土家族民间舞蹈的一种”。这种 发自肺腑的认同和命名 ,才是最有力量的传承。因为这些名字,不仅仅是文字符号,它们是记忆的载体,是情感的纽带,是社群身份的标识。它们在每一次的呼唤中,都在无形中强化着舞者们对自身文化的归属感和自豪感。
我们需要的,或许是更多地走向田野,走向那些村落,放下我们既定的分类框架,像一个虚心求教的孩子,去问问那些舞者们,去问问那些传承人:“您跳的这个,在您们这里,本地人是怎么称呼它的?”我相信,他们会告诉你更多生动的故事,更多细致的差别,那些是你在任何一本教科书上都找不到的 鲜活细节和感人温度 。
尊重每一个自称 ,就是尊重每一个具体的文化主体。它意味着我们承认并珍视文化的 多元性、在地性以及生命力 。这种尊重,不是简单地记录下那些地方性的名称,更重要的是,去理解这些名称背后所承载的 文化代码 :是家族的图腾,是村落的记忆,是劳作的缩影,是信仰的表达,是生命周期的仪式,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哲学。
所以,下一次,当我们谈论“民间舞蹈”的时候,不妨多问一句:“它叫什么名字?它自己怎么称呼自己?”也许,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我们能发现一个更广阔、更真实、更富有 血肉和情感的文化世界 。这些“真名实姓”,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指引我们穿越历史的迷雾,触摸到那些最纯粹、最原始的生命律动,感受到中华大地上那份 蓬勃不息、遒劲有力 的文化脉搏。它们是我们的根,是我们的魂,值得我们用最虔诚的心去聆听,去铭记,去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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