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得从一个饭局说起。
我在东京池袋的一家湘菜馆请几个日本朋友吃饭,菜单递过去,他们翻来覆去,指着那道红彤彤的 剁椒鱼头 ,一脸兴奋又有点迟疑地问我:“这个,就是那个传说中的…… 毛沢東の故郷の料理 (Mō Takutō no kokyō no ryōri)?”
看,这就是答案。一个最真实、最生动,也最让中国人感到有点意外的答案。

你以为他们会规规矩矩地念出“湘菜”的日文发音—— 湖南料理 (こなんりょうり, Konan Ryōri)?当然,在正式的菜单上、在美食杂志的文章里,这个词是标准答案,就像我们的身份证姓名一样。但你知道的,生活中我们更多是用外号和昵称来称呼一个亲近或者特点极其鲜明的人。
对绝大多数日本人来说, 湘菜 ,这个来自遥远内陆省份的菜系,它的第一个,也是最牢固的一个文化标签,就是“毛泽东故乡的菜”。
这个称呼,简直就是湘菜在日本的“非官方宣传语”,比任何华丽的广告都好使。为什么?逻辑简单粗暴得可爱。日本的历史教育和社会常识里,毛泽东是一个符号,一个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的现代中国形象。而他的出身地——湖南,相对来说就陌生多了。所以,“毛泽东故乡的”这个定语,就像一个精准的GPS定位,瞬间在一片模糊的中国地理版图上,为“湘菜”这个概念找到了一个坚实的坐标。它把一个陌生的菜系,和一个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这是一种非常高效的文化传播策略,虽然可能并非有意为之。它绕开了复杂的地理和历史解释,直接给出了一个最容易记忆的记忆点。就像提到神户,就想到牛肉;提到北海道,就想到牛乳和拉面一样。提到 湖南料理 ?啊,就是那个辣辣的,毛先生爱吃的菜!
但是,这个标签也带来了一个巨大的“美丽的误会”。
那就是,他们以为湘菜就等于辣。一个纯粹的、不加修饰的、甚至有点粗暴的辣。在日本人的味觉世界里,辣的王者是 四川料理 (しせんりょうり, Shisen Ryōri)。四川的 麻辣 (マーラー, mārā)早就通过麻婆豆腐、担担面这些“先锋部队”,成功占领了日本人的餐桌。
所以当他们第一次接触湘菜时,脑子里会默认启动“四川辣”的模式。他们会期待那种花椒带来的、让嘴唇跳舞的麻痹感。
结果呢?一口 農家小炒肉 下去,他们会愣住。
“あれ?麻(しび)れない!”(诶?不麻诶!)
没错,这就是关键。湘菜的辣,和川菜根本不是一个路数。我总是跟我的日本朋友们解释,川菜的辣是“集团军作战”,是 麻辣 ,花椒和辣椒联手,形成一种复合的、立体的、带有侵略性的味觉体验,像一场热闹的摇滚乐。
而湘菜的辣,是“单兵突进”,是 鮮辣 ,是 香辣 ,是 酸辣 。它更纯粹,更直接,像一道闪电,咔嚓一下,让你瞬间感受到辣椒最本真的灼热和香气,然后迅速退去,留下食材本身的原味在舌尖回甘。它追求的是那种酣畅淋漓的“下饭感”,是让你一边冒着汗、一边大口扒饭的爽快。这里没有花椒这个“麻痹神经”的家伙,一切都是直来直去,爱憎分明。
所以,当他们搞懂了湘菜的辣是 鮮辣 而不是 麻辣 之后,对湘菜的理解才算真正打开了第一扇门。他们会开始欣赏剁椒里发酵而来的 酸辣 和咸鲜,会爱上小炒肉里猪油和青椒碰撞出的那种原始的 锅气 和 香辣 。
我见过一个日本大叔,第一次吃我们店里的 干锅肥肠 ,辣得满头大汗,眼镜片上全是雾气,但他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含糊不清地喊着:“うまい!でも辛い!でもうまい!”(好吃!但是好辣!但是好好吃!)那种欲罢不能的表情,就是对湘菜魅力最真实的写照。他后来成了我们店的常客,每次来都指名要“毛先生故乡的那个肥肠”。
随着这些年中国文化,特别是中国美食在日本的深度渗透,情况也在慢慢变化。
一些更专业的美食家、更懂行的食客,以及那些经常穿梭于中日之间的年轻人,开始越来越多地使用 湖南料理 (Konan Ryōri)这个称呼。在东京的高田马场、池袋、上野这些华人聚集区,新开的湘菜馆也越来越多,菜单也越来越地道。他们不再刻意迎合日本人的口味去减辣,而是原汁原味地呈现湘菜的本色。
于是,日本的社交媒体上,开始出现这样的帖子:“今天挑战了真正的 湖南料理 ,它的辣不是麻辣,而是一种‘旨辛’(鲜辣),完全停不下来!”
你看,从一个笼统的、带着名人光环的“ 毛沢東の故郷の料理 ”,到一个具体的、能够分辨其风味特征的“ 湖南料理 ”,这不仅仅是一个称呼的转变。
这背后,是一个菜系在异国他乡,从一个模糊的文化符号,逐渐演变为一个清晰的、独立的、被深入理解和欣赏的美食门类的过程。它脱掉了那件厚重的“名人外套”,开始展露自己真正的、活色生香的灵魂。
所以,下一次,当你在日本听到有人谈论“毛沢東の故郷の料理”时,别急着纠正。不妨会心一笑,因为你知道,这正是故事开始的地方。而你,完全可以接着他们的话题,告诉他们,这道菜的灵魂,其实是那纯粹而霸道的 鮮辣 ,是一种能让人吃下三碗米饭的、无与伦比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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