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说,世界上最复杂的语言系统,绝对不是什么计算机代码,也不是什么古老的楔形文字,而是从一个 三岁女儿 嘴里发出的,关于“ 妈妈 ”这个词的各种音变。
清晨,还不是闹钟,也不是窗外透进来的那缕光,第一个把我从混沌的睡梦中温柔打捞上来的,往往是身边那个小小的、温热的身躯一阵蠕动,然后,一声带着奶香和睡意的“Ma~Ma~”会像羽毛一样,轻轻搔过我的耳膜。这个 称呼 ,尾音拖得长长的,软软的,带着一点撒娇的鼻音,它不是在叫醒我,更像是在确认。确认我就在身边,确认新的一天可以安心开启。这声“妈妈”,是她的定心丸,也是我的催醒剂。
可你别以为她只会这一招。

就在半小时后,当我把她不爱吃的鸡蛋偷偷藏在吐司下面,被她用小叉子精准地戳出来时,那声 称呼 就完全变了。她会鼓起腮帮子,小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叉子“当”一声扔在餐盘里,嘴里蹦出一个短促、有力、甚至带着点爆破音的:“妈!”。就一个字,干净利落。这里面没有商量的余地,全是控诉。翻译过来就是:“你又想骗我!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好糊弄的小宝宝吗?”这一声“妈”,是抗议,是宣战,是她小小世界里不容置疑的底线。
而当她抱着心爱的毛绒兔子,一不小心从沙发上滚下来,膝盖磕在地上,世界瞬间静音,只剩下她泪眼婆娑的脸,和那一声划破空气的——“妈妈!”。这一声,是带着哭腔的,高亢又急切,像一支准确无误的音波箭,瞬间击穿我的心脏。它包含了惊恐、疼痛、委屈,以及百分之百的求助信号。这一声 叫妈妈 ,不是请求,是召唤。它意味着“世界崩塌了,快来拯救我!”。而我,就是那个听到信号就必须瞬间移动到她身边的超级英雄。那一刻,我不是我,我只是“ 妈妈 ”。
最有意思的,是当她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比如,超市货架上那个她根本吃不完的、包装花里胡哨的糖果。她的小手会悄悄勾住我的小指,身体像没骨头的藤蔓一样缠上来,仰着那张天使般的小脸,用一种我只在她身上听过的,甜到发腻、黏到拉丝的声调,发出“Maaaaa~mi~”的请求。这个“妈咪”,是她从动画片里学来的“洋气”叫法,尾音拐着十八个弯,每一个褶皱里都藏着“求求你了”和“我最爱你了”的小心机。这声“妈咪”,是她的魔法咒语,专门用来融化我的原则。虽然大多数时候,我都能顽强抵抗,但内心早已溃不成军。
当然,还有对外展示用的“官方 称呼 ”。在小区里碰到熟人,叔叔阿姨逗她:“宝宝,这是谁呀?”她会立刻站得笔直,用一种无比清晰、字正腔圆的播音腔,指着我说:“这,是,我, 妈妈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神圣的归属感和炫耀感。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布,这个高大(在她眼里)的、无所不能的女人,是她的专属财产。这一声“ 妈妈 ”,是她的身份勋章,也是我的荣耀。
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 三岁女儿 对“ 妈妈 ”这个词的理解,远比我们这些成年人要深刻。它不是一个简单的代号,而是一个功能性的、可切换模式的工具。
她需要安慰时,我是“Ma~Ma~”牌抱枕。她表达不满时,我是“妈!”牌出气筒。她身处险境时,我是“妈妈!”牌救生艇。她有所企图时,我是“Maaami~”牌许愿池。
甚至,她还经历过一个短暂的“直呼其名”阶段。那段时间,她会像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喊我的名字:“XX,给我拿一下水。” “XX,你过来一下。” 那感觉,奇特又好笑,仿佛我们之间突然隔了一层,从亲密的母女变成了……室友?我猜,那是她自我意识萌发,试图将“ 妈妈 ”这个角色符号,还原成一个独立的“人”的尝试。她在用这种方式探索我们之间的边界,确认自己的力量。
你看,一个 三岁女儿怎么称呼妈妈 ?这根本不是一个能用“她叫我妈妈”一句话就能回答的问题。
她的每一次呼唤,都是一道包含了情绪、需求、场景和实时状态的复杂函数题。声调的高低、语速的快慢、尾音的长短、甚至是否附加了其他拟声词,都指向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我在她的各种“妈妈”声中,疲于奔命,也乐在其中。我学会了听声辨意,像个最专业的声呐分析师,能在一秒内判断出她此刻是饿了、困了、无聊了,还是又闯了什么祸。
这声“ 妈妈 ”,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最动听的音乐,也是最沉重的责任。它把我牢牢地锚定在了这个琐碎又充满惊喜的现实里。它提醒我,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将我视作她的整个宇宙。
而我,心甘情愿地,在她用不同声调编织的“ 妈妈 ”宇宙里,旋转,奔跑,直到有一天,她不再需要用这么多变幻的 称呼 来表达自己,直到那声“ 妈妈 ”变得平稳、安定,成为一种习惯。到那时,我一定会无比怀念现在这个,用一声“ 妈妈 ”就能搅动我整个世界的,小小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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