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好像都习惯了讨论叛逆期的学生,张牙舞爪,荷尔蒙过剩,全世界都欠他一个理解。但有没有人,哪怕一瞬间,想过,老师,也会有“叛逆期”?
对,我说的就是 叛逆期的老师 。
这不是那种刚毕业,还带着一股学生气,想跟学生打成一片的新老师。也不是那种临近退休,看破红尘,万事随缘的老佛系。它更像一种卡在中间的状态。一种……怎么说呢,一种 行走的矛盾体 。

我高中的时候就遇到过这么一位。教我们语文的陈老师。三十多岁,不算老,但眼角的疲惫藏不住。他身上有一种奇特的、被现实反复捶打后依旧不肯彻底躺平的疲惫感,混合着一丝只有同类才能嗅到的、属于理想主义者的,嗯,怎么说呢,‘馊味儿’。
他会在讲《逍遥游》的时候,突然停下来,望着窗外那片被教学楼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喃喃自语:“你们说,这‘无所待’,在今天,是不是一种最奢侈的罪过?”全班寂静,只有风扇在头顶嗡嗡作响,像一个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然后他又猛地回过神,清清嗓子,拿起粉笔,“来,我们看下一个知识点,这个‘冥’,通‘暝’,昏暗的意思,要考的。”
那一瞬间的抽离和回归,就是他叛逆的全部证明。
他的叛逆,不是砸碎规则,而是小心翼翼地在规则的缝隙里,开一朵小小的、野生的花。他会默许我们在自习课上看“闲书”,只要别太过分;他会在学校强制要求穿校服的时候,自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乐队T恤打底,外面再套上那件象征身份的、皱巴巴的衬衫;他会在讲到某个他极度不认同的课文解读时,嘴角撇出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讥诮,然后说:“标准答案是这样写的,你们记一下,为了分数。但你们心里可以有自己的答案。”
所以, 怎么称呼 这样的老师呢?
直接喊“老师”,总觉得隔了一层。那两个字太标准、太沉重、太正确了,配不上他身上那股拧巴的、挣扎的、鲜活的“不正确”。喊“陈老师”,又好像只是一个代号,无法触及他那个在课堂上偶尔游离出去的灵魂。
我们私底下,试过很多称呼。
有人叫他“陈哥”。听起来亲切,像个邻家大哥。但这又有点轻佻了。他不是那种能跟你勾肩搭背一起去网吧通宵的“哥”,他内心的山峦,比我们这些毛头小子复杂得多。他的孤独,不是一群人的狂欢能稀释的。
后来,不知道谁起了个头,叫他“老陈”。一个“老”字,不是年龄,而是一种江湖气的敬意和亲近。仿佛他是那个在风雨飘摇的客栈里,默不作声,却会在关键时刻递给你一壶温酒的扫地僧。这个称呼流行了一阵,但我们当着他的面,还是叫不出口。
其实,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不是一个称呼,而是一个定位。一个能准确安放我们对他那种复杂情感的词。那是一种混合了敬佩、心疼、好奇,甚至还有点同情的奇怪感觉。
我们敬佩他,因为他是那个敢在皇帝的新衣下游行时,小声嘀咕一句“他没穿衣服”的小孩,尽管声音小到只有我们这些离得近的人能听见。
我们心疼他,因为我们能看到他眼里的光,是忽明忽灭的。在谈到他热爱的文学和电影时,那光会骤然亮起,像暗夜里的篝火;而在应付各种检查、填写无数表格时,那光又会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一滩疲惫的灰烬。
我们对他好奇,他的精神世界里,到底在进行着一场怎样天人交战的撕扯?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对于这种身处系统之内,精神却时常越狱的老师,最好的称… …不是用嘴说出来的。
它是一种眼神。
是一种在他讲到某个超纲的、冷门的、却让他两眼放光的知识点时,你递过去的、同样闪着光的、渴望的眼神。那一刻,你不是学生,他不是老师,你们是知识旷野里偶然相遇的两个 知己 。你的眼神告诉他:“说下去,我懂,我在听。”
它是一种默契。
是在他因为某个“不合时宜”的观点而陷入尴尬的沉默时,你第一个带头鼓掌的默契。那个掌声不是为了讨好,而是为了守护。你在用行动告诉他:“没关系,我们撑你。”
它是一种选择。
是在多年以后,你填满了无数张标准答案的试卷,走上了社会,面对世界的灰色地带时,你会突然想起他当年说的那句“你们心里可以有自己的答案”。然后,你做出了一个不那么功利,但更忠于自己的选择。
你看,最好的称呼,是一种回响。
如果非要给他们一个名号,我觉得,他们是教育系统里的 “孤勇者” 。他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用自己微弱的光,试图照亮一小片被标准答案和功利主义笼罩的阴影。他们不完美,甚至有点丧,有点“愤世嫉俗”,但他们是我们在刻板的教育流水线上,遇到的一个最珍贵的“bug”。
这个“bug”,让我们得以窥见,在分数和升学率之外,教育,本可以有另一种更动人、更接近灵魂的模样。
所以,再遇到这样的老师,别再纠结怎么称呼他了。
去认真听他讲一堂课,去读一本他推荐的书,去和他聊一聊那个让他瞬间“出戏”的远方。
用你的心去回应他的心。
这就是对他最好的称呼,独一无二,无需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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