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听着像个户籍警的盘问,干巴巴的。但你只要稍微往里头探一探,就会发现这根本不是个分类学问题,这是个关系学,是门艺术,甚至,是一面映出我们自己心态的镜子。一个词, 孩子 ,简直是万能膏药,哪里都能贴。可你仔细琢磨,这膏药底下,血肉模糊,根本看不清模样。
你管一个刚会翻身、嘴里吐着奶泡的小婴儿叫 孩子 ,没问题。那个阶段,他们是行走的奶香味儿,是软糯的小米糕,是凌晨三点让你崩溃却又在下一秒用一个无齿的笑瞬间治愈你的小怪物。我们叫他们 “小不点” 、 “奶娃娃” ,或者更亲昵的,我听过我奶奶管我小侄子叫 “小肉球儿” ,多形象,一个词就把那种软乎乎、沉甸甸的幸福感给砸你脸上了。这时候的称呼,充满了物理属性,是触觉,是嗅觉,是捧在手心的重量。
等他们撒开脚丫子满地乱跑,从一个只会发射“咿呀”信号的生物,变成一个拥有自己初步逻辑、能跟你讨价还价的 小家伙 ,事情就开始变得有趣了。 “小鬼头” 、 “小麻烦” ,甚至我爸最爱用的 “小祖宗” ,这些称呼里,宠溺和无奈各占一半。他们是刚刚破土的笋,带着泥土的生猛和不管不顾的劲儿。这个时期的称呼,开始有了“人”的互动感,有了故事的开端。你叫他一声 “小屁孩” ,他可能咯咯笑着跑开,也可能气鼓鼓地回你一句“你才是!”。瞧,语言的魔法开始了。

然后,就到了那个最尴尬,也最微妙的年纪。大概七八岁到十二三岁之间。他们不再是 小朋友 了——你敢在公开场合这么叫一个五年级男生试试?他能给你一个堪比哲学家的白眼。他们是 “半大孩子” ,卡在童年和青春期的门缝里,一只脚在伊甸园,另一只脚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往外面的世界猛踹。这个阶段,称呼变得小心翼翼。在学校,他们是“某某同学”,规规矩矩。在家里,父母可能会沿用旧称,但语气里已经多了几分试探。你开始发现,不能再用哄骗的语气跟他们说话,有些称呼,像 “宝宝” ,已经成了雷区,一踩就炸。这时候,直呼其名,反而成了一种最安全、最尊重的选择。
再往后,真正的风暴就来了。十三岁到十八岁。 青少年 。说实话,我顶讨厌这个词。 青少年 ,听起来就像个社会学报告里的样本,冰冷、刻板,充满了需要被“研究”、“引导”和“规范”的意味。它把一段生命中最激烈、最滚烫、最富有创造力和破坏力的时期,用三个字打包成了一个“问题群体”。
现实生活中,谁会这么叫?没人。我们会说 “少年” 。啊, 少年 ,这个词本身就带着光。它有夏日午后篮球场上的汗水味,有耳机里泄露出来的嘈杂音乐,有深夜书桌台灯下那双熬得通红又亮得惊人的眼睛。它是一种状态,不是一个标签。一个 少年 ,他可能在跟你激烈地争吵,关于一个你完全无法理解的偶像;他也可能在你看不到的角落,默默地读着加缪,思考着存在的意义。
我们怎么称”呼”他们?我们常常用行动去“称呼”他们。一声用力的关门声,是他们对我们“不理解”的称呼;一个递过来的、削好了皮的苹果,是我们对他们“辛苦了”的称呼。语言在这里,有时候显得苍白。我们叫他们 “那小子” 、 “那丫头” ,语气里混杂着担忧、骄傲、不解和那么一点点的束手无策。在网络世界,他们是 “Z世代” ,是 “后浪” ,是被贴上无数标签的集合体。但在每一个具体的家庭里,他只是那个“又不爱收拾房间”的儿子,那个“整天抱着手机”的女儿。
我总觉得,我们对这个年龄段的称呼,反映了我们社会的集体焦虑。我们急于给他们定义, “叛逆期” 、 “中二病” ,好像只要贴上了标签,那些我们看不懂的行为就有了合理的解释,我们的无力感就能得到缓解。可那不是叛逆,那是宣告主权;那不是中二,那是在构建属于自己的世界观,哪怕那个世界看起来漏洞百出、幼稚可笑。那是他们在用尽全身力气,去挣脱我们用爱编织的茧。
我认识一个朋友,他管他上高中的儿子,不叫名字,也不叫“儿子”,他叫他 “兄弟” 。一开始我觉得特奇怪,后来才咂摸出味道。这一声“兄弟”,不是辈分的消弭,而是一种姿态的调整。它意味着:“我承认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们之间可以有分歧,但我们是平等的,我愿意听你说。” 这比任何一个精心挑选的称谓都来得有力。
所以, 不到十八岁的人怎么称呼 ?
你可以叫一个两岁的娃娃“心肝宝贝”,他会给你一个甜甜的吻。你可以叫一个八岁的男孩“捣蛋鬼”,他会给你一个得意的鬼脸。但面对一个十六岁的 少年 ,你最好先收起所有预设的标签。
看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可能有一整个宇宙的风暴。他可能正在经历第一次心碎,可能在为一道解不出的数学题苦恼,可能在梦想着未来要改变世界。他不再是一个需要被定义的客体,他是一个正在形成的主体。
说到底,最好的称呼是什么?
或许,就是他的名字。
一个被认真记住、被温柔念出的名字。因为那不仅仅是一个代号,那是他全部故事的开始,是他之所以为他的证明。在“孩子”、“学生”、“少年”这些宏大的集体名词之外,那个独一无二的名字,才是对他最真诚的看见和尊重。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