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还别说,这事儿真有人问过我,而且还不止一个外地的朋友,特好奇,说你们天津人是不是不爱叫“老公”啊?我当时就乐了,我说你这问题问得,忒有意思了。这哪是一句话能说明白的呀。
你要是问我奶奶那辈儿,或者再往上,那答案铁定是一个—— 当家的 。
这仨字儿从嘴里一出来,那画面感就足了。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或者跨栏儿背心,手里拿着大蒲扇,坐在小马扎上看街坊下棋的男人形象,立马就立住了。但你可别以为“当家的”就是那种颐指气使的“老爷”,不是那个意思。在天津的语境里,这个词儿透着一股子认可和倚重。他是这个家的主心骨,是负责拿大主意、扛大事儿的人。我姥姥叫我姥爷,在人前,永远是“我们家那当家的”。这里头有尊敬,但也藏着点小小的“哏儿”。比如街坊邻居过来串门,问我姥爷呢,我姥姥眼皮都不抬,嗑着瓜子说:“那当家的啊,不知道又跑哪个犄角旮旯跟人侃大山去了!” 听着像埋怨,其实呢?那是一种稳稳当当的归属感。他是我的,是这个家的,他是 当家的 。

到了我妈这辈儿,情况就又不一样了。
尤其是有我之后。我妈对我爸的称呼,就悄么声儿地变了。 孩子他爸 。
多实在。多接地气儿。这个称呼,像一道分水岭,一下子就把两个人的世界从风花雪月拽进了柴米油盐的三口之家。身份变了,称呼自然就得跟着变。去开家长会,老师问:“您是?” 我妈一指我爸:“哦,这是孩子他爸。” 去医院,护士喊:“谁是家属?” 我妈赶紧举手:“我是孩子他妈,那是 孩子他爸 !”
这个称呼里头,浪漫的成分被稀释了,但责任感和家庭的烙印,那家伙,可是刻得死死的。它是一个功能性的标签,是一个社会角色的确认。它意味着你不再仅仅是你自己,你是某个孩子的父亲,是这个家庭运转不可或缺的一个齿轮。偶尔,我妈也会连名带姓地喊我爸,那通常是要发火的前兆。但大多数平和的日常里,“孩子他爸”,就成了最顺口的默认设置。
当然,还有个更亲昵、更市井的说法,叫 我们家那口子 。
这个说法就更活泛了。它不像“当家的”那么有年代感,也不像“孩子他爸”那么功能化。说“我们家那口子”的时候,语气里往往带着点亲昵,一点点炫耀,还有一丝丝无可奈何的宠溺。我楼下王奶奶,一说起她老伴儿,准是这个开头:“我们家那口子啊,嘛都不会,就那点儿养花的手艺还行。” 嘴上说着嫌弃,脸上那笑容可是藏不住的。这个“口子”,特形象,就是一口人,一个锅里吃饭的伴儿。它把夫妻关系里那种最本质的、搭伙过日子的感觉给勾勒出来了。这里面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爱情宣言,全是“今天吃嘛”、“闺女工作怎么样了”、“下水道又堵了”的琐碎。但正是这些琐碎,才构成了生活本身,那股子烟火气儿,隔着电话线都能闻到。
等岁数再大点儿,到了我说的王奶奶那辈儿,还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称呼—— 老头儿 。
外地人一听,可能会觉得不尊重。但在天津,一个老太太管自己的老伴儿叫“我那死老头子”,那亲密程度,绝对是顶级的。这词儿得是几十年风风雨雨过来的夫妻,才有资格这么叫。所有的埋怨、不满、争吵,都被岁月磨合成了一种习惯性的调侃。我总记得,一个夏天的傍晚,在民园体育场遛弯,看见一对老夫妻,奶奶走得快,爷爷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奶奶回过头,中气十足地喊:“你个死 老头儿 !走快点儿!一会儿包子都凉了!” 那爷爷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加快了脚步。那一瞬间,你就觉得,所有爱情故事的结局,最美的可能就是这样吧,能有一个人,让你心甘情愿地、中气十足地“骂”上一辈子。
最后,再说说我们这代人,八零后、九零后。
你说我们叫不叫 老公 ?叫。肯定叫。毕竟是看着偶像剧、听着流行歌长大的一代。这个词儿已经成了通用语。但是,天津人叫“老公”,总觉得跟别的地方有点儿不一样。我们很少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嗲嗲地喊“老公~”。那太肉麻了,我们天津人骨子里有点儿怕这个,觉得“矫情”。我们可能会在微信上打出“老公”,也可能在家里俩人腻歪的时候这么叫。但在外面,跟朋友介绍,很多人还是会下意识地回归传统:“这是我爱人”,或者干脆,“这是我们家那位”。
甚至,更多的时候,我们就是 直接叫名儿 。或者叫外号。我管我先生,大多时候就叫他名字的后两个字,急了就连名带姓地吼。我发小管她老公叫“胖子”,从恋爱叫到结婚,现在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还是“胖子”。
所以你看,天津女人叫自己男人嘛,真不是一个词儿能说清的。它随着年代、场景、说话人的心情,甚至俩人关系的好坏,在 当家的 、 孩子他爸 、 我们家那口子 、 老头儿 、 老公 和对方的名字之间,自由切换。
这里面,没有那么多花哨的表达,但每一声称呼背后,都是实打实的日子和情感。它是一段关系的状态报告,也是这座城市性格的一个小小的切片——实在、幽默,不爱整虚的,但那份对家的倚重和对人的情义,都藏在这些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称呼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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