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我 老方 。
就这么两个字。不是“妹夫”，太生分；也不是我的全名，太正式。更不是我那些朋友瞎起的什么外号。就是 老方 。明明我比他还小着三岁，却被他一个“老”字，叫得又亲切又没脾气。
这个 称呼 的起源，现在想起来，还带着一股子廉价啤酒和汗水的味道。那是我和我老婆刚订婚的夏天，他那个租来的小破房子要搬家，我自告奋勇去当壮劳力。天热得像个蒸笼，我们俩光着膀子，从六楼往下扛一个死沉的旧冰箱。那会儿我还是个文弱书生，戴着眼镜，喘得跟风箱似的。下到一楼，我俩直接瘫在楼道口的阴影里，他从兜里摸出两罐啤酒，早就被体温捂热了，拉开环，“呲”的一声，递给我一罐。
“行啊，小子。”他灌了一大口，抹了把嘴，“看着文文静静的，还挺能扛。以后就叫你 老方 了，听着稳重，像个干大事的。”
我当时呛了一口啤酒，咳得惊天动地，心想你这什么破逻辑。可我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和那双因为大笑而眯起来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就点了头。
从那天起，“ 老方 ”这个 称呼 ，就像一颗钉子，楔进了我的生活里。
我们家的家庭聚会，人声鼎沸，他总能隔着三姑六婆，扯着嗓子吼一嗓子：“ 老方 ！过来喝一个！”那声音有种穿透力，能瞬间把我从各种客套和寒暄里解救出来。我老婆，也就是他亲妹妹，有时候会嗔怪他：“你别老这么叫他，没大没小的。”他呢，嘿嘿一笑，搂着我的肩膀，“我们爷们儿的事，你懂啥。”
是啊，我们爷们儿的事。
我们一起通宵看过世界杯，在凌晨四点的客厅里为一记乌龙球骂骂咧咧；我们一起研究过怎么装修房子，为了一块地砖的颜色吵得面红耳赤；我失业那阵子，丧得像条狗，他什么也没多问，就拖着我去他常去的那个河边，一人一根鱼竿，坐了一下午。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他说：“ 老方 ，多大点事儿。天塌下来，有哥给你顶着一半。”
他喊“ 老方 ”这两个字，是有不同声调的。高兴的时候，尾音上扬，带着跳跃感；找我帮忙的时候，有点赖皮的拖长音；而当他认真地跟我谈心，那声音会变得低沉、笃定，仿佛这两个字本身就含着千钧之力。
这个 称呼 ，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暗号，一个坐标。它意味着信任、默契，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兄弟情谊。
后来，他生病了。
医院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我现在还记得。他瘦得脱了相，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但看见我来，还是会努力挤出一个笑，嘴唇干裂，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 老方 ……来了啊……”
我坐在他床边，削着苹果，手一直在抖。我多想再听他中气十足地吼我一声“ 老方 ”，而不是这样……这样小心翼翼，仿佛一用力，生命就会从他身体里溜走一样。
他走的那天，是个阴天。
我处理完所有的事情，一个人开车回家。车里的电台放着一首不知名的悲伤情歌，我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车子猛地鸣笛，在空旷的地下车库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一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再也没有人叫我 老方 了。
这个问题， 已故的舅哥怎么称呼我 ，听起来像是个过去式的问题，但对我来说，它是个现在进行时，甚至是将来时。
操蛋的是，这个 称呼 像个幽灵，渗透在我生活的每个角落。
我老婆现在叫我老公，或者连名带姓地喊我。我的朋友们叫我“方哥”，或者别的外号。我的父母，叫我的小名。他们都对，他们都很好。
可我有时候会恍惚。在超市里，听到有人喊一声“老王”，我会猛地回头。在公司开会，领导点到某个姓“方”的同事，我的心会咯噔一下。我甚至在自己的微信好友列表里，还保留着他的对话框，那个备注名就是“舅哥”，可我点进去，再也发不出去一句：“哥，在干嘛？”
我才发现，原来一个人的离开，带走的不仅仅是他的生命，还有他在你生命里留下的那个独一无二的 称呼 。那个 称呼 ，定义了某一个阶段、某一种状态下的你。
老方 ，是那个有点愣头青，但愿意为家人拼命的我。是那个可以卸下所有防备，跟他胡说八道的我。是那个被他无条件信任和保护着的我。
他走了，也带走了那个“ 老方 ”。
有时候夜里醒来，我会打开我们以前的聊天记录。满屏的“ 老方 ”跳出来，带着他的语气，他的表情包，活生生的。我仿佛能听到他的声音，穿过时间的阻隔，在耳边响起。
“ 老方 ，出来撸串啊？”“ 老方 ，我妹又欺负你了没？”“ 老方 ，谢了。”
人这辈子，会被很多人用很多方式称呼。父母的爱称，是牵挂；爱人的昵称，是甜蜜；朋友的外号，是玩笑。但总有那么一个 称呼 ，它只属于某一个人，那个人不在了，那个 称呼 就成了一座纪念碑，矗立在你的记忆里，风吹不倒，雨打不湿。
所以，如果有人问我， 已故的舅哥怎么称呼我 ？
我会告诉他，他叫我 老方 。一个听起来有点老气，却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温暖、最无法替代的 称呼 。它是我青春岁月里的一枚勋章，是我往后余生里的一道回响。
我，永远是他的 老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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