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深处,石库门里,午后的阳光斜斜地落在天井一角,旧时的留声机咿咿呀呀地转着,唱腔是那么缠绵悱恻。我常常想,那时的太太小姐们,她们在闺房里,在枕边耳语时,会用怎样一个词来轻唤自己的心上人呢?是像小说里写的 相公 ,还是像戏文里唱的 官人 ?又或者,她们口中的 老公 ,和我们如今理解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这个问题,萦绕在我心头很久了,每每忆起老上海的往事,总觉得那些称谓里,藏着太多我们外人道不明的深情与考究。
要说 上海话古时怎么称呼老公 ,这可不是一笔可以简单带过的账。语言啊,它是有生命的,它跟着时代走,跟着人心变,尤其是在十里洋场那样一个新旧交替、中西合璧的熔炉里,一个词汇的流变,简直就是一部活生生的社会史。我祖母那一辈人,说起丈夫,常常是带点羞涩,带点骄傲,又带点日常琐碎的。她们很少会直截了当地唤一声“老公”,那时的“老公”,远没有今天这般普遍和“入耳”。
在我的记忆碎片里,听得最多的,大约是“ 屋里厢个 ”。这真是个妙绝了的词儿, 屋里厢个 ,顾名思义,就是“家里头那个”。这三个字,轻描淡写,却饱含了多少只有自家人才懂的意味。它避开了直呼其名的“不雅”,又含蓄地表达了那是她生命中最亲近、最重要的人。这种称呼,尤其常见于那些不爱抛头露面、谨守闺训的太太小姐们口中。她们跟邻居阿姨、弄堂姐妹们闲聊,谈到自家男人,不会直接说“我丈夫”,也不会说“我老公”,而是一句“我 屋里厢个 ,今朝又加班了,夜饭怕是要等得晚些。”你看,这多有画面感!一个穿着旗袍,身段婀娜的女人,轻轻靠在门框边,手里摇着把芭蕉扇,跟人闲话家常,语气里是带着嗔怪又带着体恤。这“屋里厢个”,就如同一扇半开的窗,透出了家庭的温馨,也透出了旧时女子那种内敛而深沉的情感。

再往上溯,那些受过教育、家境殷实的人家,或者是在租界里见过世面、受了西方文化影响的知识分子家庭,他们更常使用的,可能是“ 先生 ”。这个词,如今听来,似乎是称呼老师或者陌生男士的。但在旧上海,尤其是民国时期,“ 先生 ”用来指代丈夫,是再寻常不过了,而且透着一股子文雅和尊重。它不仅仅是对丈夫的称谓,更是一种社会地位的象征。一位太太,用“ 先生 ”来称呼自己的伴侣,往往意味着她的丈夫是一位体面人,可能是律师、医生、商人,亦或是学堂里的教员。它少了些“屋里厢个”那种私密的、柴米油盐的气息,多了几分公共场合下的体面与敬重。我的曾祖母就是这样称呼她的伴侣的,她念过私塾,写得一手娟秀的小楷,每每提及曾祖父,总是一句“我家 先生 ”,语气里是满满的崇敬与爱意。这 先生 二字,听着仿佛能闻到旧书墨香,感受到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风骨。
那么,我们今天普遍使用的“ 老公 ”,它在古时上海话里,到底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呢?说来话长,“ 老公 ”这个词,它的历史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在非常古老的汉语里,比如在明清小说中, 老公 这个词,有时指的是太监、老头儿,甚至带有贬义。它并不是一开始就与“丈夫”画上等号的。然而,语言的演变就是这样有趣。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在南方方言区, 老公 这个词的语义逐渐发生了流变。到了清末民初, 老公 开始在民间,尤其是广东一带,有了“丈夫”的含义,并逐渐向其他地区渗透。在老上海, 老公 这个称谓,一开始可能并不像“屋里厢个”和“先生”那样被广泛且正式地使用。它可能更多地出现在市井小民之间,带着些许 informal 的意味,甚至有点“粗俗”。比如,一些做小生意的摊贩妇人,或者在码头边讨生活的人,她们或许会用 老公 来称呼自家男人,那种亲昵,是带着烟火气,带着一点江湖义气的。它不像 先生 那般文质彬彬,也不像“屋里厢个”那般含蓄内敛。它直接,带着一股子泼辣劲儿。
当然,还有一些更具古典色彩的称谓,比如 相公 、 郎君 ,甚至是 官人 。这些词,在古代戏曲、小说中屡见不鲜,它们描绘的是才子佳人的浪漫爱情,是封建社会里夫为妻纲的秩序。但在旧上海的日常口语中,这些词的使用频率就大大降低了。你很难想象一个弄堂阿婆,去唤她的丈夫一声“ 相公 ”,那画面,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滑稽。但话说回来,文学与生活总是相互映照的。在那些风花雪月的言情小说里,在那些婉转悠扬的评弹声里, 相公 和 郎君 依然是女主人公们对心上人最美好的称呼,寄托着她们对爱情、对未来的无限遐想。它们是语言里的诗意栖居,是现实之外的一种精神慰藉。
此外, 老头子 这个词,也是不能绕开的。它既可以带着宠溺,也可以带着埋怨,是夫妻间情感复杂性的最好体现。年轻时,谁会去叫自己的丈夫 老头子 呢?但等到白发苍苍,皱纹爬满脸庞,一声“我家 老头子 ”从嘴里溢出,那里面包含的,是几十年的相濡以沫,是共同经历了风风雨雨后的释然与深情。这词儿,是需要时间来沉淀,需要感情来发酵的。它不是一蹴而就的称谓,它是岁月刻下的印记。
语言的 变迁 ,往往反映着社会的 变迁 。从“屋里厢个”的内敛到“先生”的体面,再到“ 老公 ”的普及,这不仅仅是几个词汇的更迭,更是一个时代女性地位、社会观念、家庭伦理的缩影。解放后,“ 爱人 ”这个词一度风靡全国,它带着革命年代的平等与纯粹,试图消解掉旧时称谓里那些或尊卑、或私密的含义。然而,随着改革开放,港台文化、西方思潮的涌入,以及社会语境的宽松化, 老公 这个词,像是坐上了时代的快车,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迅速占领了大众的语言阵地。它直接,它明了,它在很多时候,也承载了新时代女性对伴侣的一种坦然的爱与依赖。
我个人总觉得,这些老 上海话 里的称谓,每一声呢喃,每一个字眼,都像是历史的琥珀,封存着一个时代的温度与情感。它们没有今天 老公 这般简单明了,却有着更为丰厚的文化内涵和情感层次。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那些老词儿,它们本身就带着一股旧上海特有的味道——是小馄饨的鲜香,是旗袍丝绸的滑腻,是黄包车夫的吆喝,是外滩风情的万种。它们是吴侬软语的精髓,是老上海人骨子里散发出的精致与考究。
如今,再去寻觅那些曾经鲜活的 闺房密语 ,似乎变得越来越难。年轻一代,几乎清一色地用着“ 老公 ”,仿佛这个词是天然就存在、从古至今未曾 变迁 过一般。这固然是语言发展的一种自然规律,但我心里总有一丝怅然。那些带着岁月痕迹、饱含情感温度的称谓,它们就像那些渐渐消失的弄堂一样,在现代化的大潮中,逐渐退出了我们的视野。或许,我们能做的,就是多去咂摸咂摸这些老词儿,让它们的韵味,不至于彻底消散在风中,让那份独属于老上海的 文化 记忆,还能在我们的心头,回荡出几声微弱却坚韧的回响。毕竟,语言是 历史 的活化石,而这些称谓,更是连接过去与现在,连接你我,连接人心的桥梁。探寻它们,就是在触摸旧时光,就是在感受那份独特的上海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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