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最近有点不对劲。
尤其是在我儿子面前。
当她抱着那个软乎乎、奶香扑鼻的小肉团时,脸上的褶子都能笑成一朵盛开的菊花,那种爱,满得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可气氛一旦到了某个临界点,比如我,或者我老公,试图引导那个只会咿咿呀呀的小家伙叫人时,空气就瞬间凝固了。

“宝宝,这是……?”我故意拉长了声音,期待地看着我妈。
她立刻打断我,用一种夸张的、逗小孩的语气说:“宝宝,我是爱你的人呀!最爱你的那个人!”
你看,她巧妙地避开了那个称呼。
这件关于 妈妈对我孩子怎么称呼她 的事,就像一根小小的鱼刺,不致命,但就那么不偏不倚地卡在我的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起初,我以为是我想多了。新晋妈妈嘛,敏感、脆弱,看什么都像带着放大镜。可能我妈就是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
但事实证明,我错了。
有一次,我婆婆也在场,她抱着孩子,笑呵呵地教:“叫奶奶,奶奶。”我儿子含着手指,口齿不清地发出了一声类似“nainai”的音节。我婆婆当时就乐疯了,抱着孩子转圈圈,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大红包塞了过去。
我妈就坐在旁边,脸上挂着笑,但那笑意,怎么看都未达眼底。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眼神飘向了窗外。
那个瞬间,我心里“咯噔”一下。
晚上,我试探着问她:“妈,以后让宝宝叫你 姥姥 ,好不好?”
“姥姥?”她重复了一遍,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听着好老啊。”
我有点懵。 姥姥 ,不就是天经地义的称呼吗?我小时候就是这么叫我姥姥的,那声音里充满了夏日午后蒲扇的凉风和甜得发腻的大西瓜的味道。怎么到了她这儿,就“老”了呢?
“那…… 外婆 ?”我换了个词。我们家在北方,这个词有点“洋气”,有点南方味道,我觉得挺好听。
“外婆?太见外了。”她摇摇头,否决得更快。“一听就带着个‘外’字,好像我们是外人似的。”
我的耐心槽快要见底了。
“那到底叫什么啊?”我有点烦躁,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
我妈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着桌子,那背影,突然就有了一丝说不出的委屈。我立刻后悔了。我知道,她不是在无理取闹。她只是……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
后来我老公私下跟我分析,他说:“你有没有觉得,咱妈好像有点……嗯,‘奶奶’情结?”
我一愣。
“你想啊,”他继续说,“你婆婆一来,‘奶奶’长‘奶奶’短,孩子一叫,全家都高兴。咱妈呢,‘姥姥’,听起来就比‘奶奶’在辈分上远了一层似的。虽然实际上不是,但感觉上……”
我突然有点明白了。
我妈这一辈子,要强。从一个普通的纺织女工,靠着自己的努力和聪明,一步步做到车间主任。在家里,她也是绝对的核心,说一不二。她习惯了被需要,被依赖,成为那个“中心”。
现在,她退休了,从一个叱咤风云的“王主任”变成了赋闲在家的“王阿姨”。而我的孩子,这个新生命的降临,是她人生下半场最重要的角色转换。她要从“妈妈”,变成“姥姥”了。
也许, “姥姥” 这个词,对她而言,不仅仅是一个称呼,更是一个身份的盖章认定——它宣告着,她真的老了。它提醒着她,她不再是那个能为我遮风挡雨的强大母亲,而是一个需要隔代才能延续亲密关系的老人。
而 “奶奶” 呢?在传统的家庭叙事里,似乎总是和“嫡系”、“传承”这些词挂钩。孙子,是跟爸爸姓的。奶奶,是“自己家”的。而姥姥,前面总要加个定语——“妈妈的妈妈”。
这不公平,我知道。但这种根植于文化深处的潜意识,或许正是我妈那点别扭的根源。她不是真的想让孩子叫她“奶奶”,那也太不成体统了。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被一个称呼,轻轻地推到了“亲戚”的位置上。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那根刺,好像被慢慢拔了出来,虽然还有点疼,但至少不堵着了。
我开始改变策略。
我不再逼着她接受某个称呼。当着她的面,我会有意无意地跟宝宝说:“看,这是妈妈的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妈妈,也最爱宝宝的人。”
我翻出我妈年轻时的照片,黑白的,扎着两条大辫子,笑得比阳光还灿烂。我指给儿子看:“宝宝你看,这是‘大美女’!她现在也是个‘大美女’!”
我妈在一旁听着,假装不经意,嘴角却忍不住地往上翘。
有一次,我们一家人出去逛公园。我儿子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突然摔了一跤,哇地一声哭出来。我还没来得及动,我妈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比我还快。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又是吹又是揉,嘴里不停地念叨:“心肝儿,宝贝儿,摔疼了没?快让……快让我看看。”
那个瞬间,她脱口而出的是“我”,而不是任何一个代表身份的称呼。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 妈妈对我孩子怎么称呼她 ,这个问题,或许根本就没有标准答案。
我们总想给关系下一个定义,用一个称谓去框定它的位置。 姥姥 , 外婆 , 奶奶 ……这些词语承载了太多的社会惯例和文化期待。但爱,其实是超越这些的。
爱是她看到孩子摔倒时,不假思索的奔跑。
爱是她笨拙地学着看育儿书籍,只为了知道哪种辅食更有营养。
爱是她嘴上说着“太老了”,却偷偷网购了时髦的亲子装,想和外孙一起穿。
后来,我儿子会说的词越来越多。有一天,他指着我妈,口齿清晰地叫了一声:“妈妈!”
我和我老公都愣住了。
我妈也愣住了,但随即,她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她一把搂过孩子,狠狠地亲了一口,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从那天起,我妈再也不纠结称呼了。
有时候,她会引导孩子:“叫姥姥呀,姥姥给你买了小汽车。”有时候,她又会自我介绍:“我是姥姥妈妈!”
而我儿子,有时候叫她“姥姥”,有时候学着我叫她“妈妈”,有时候干脆就叫她的小名。
我妈全都乐呵呵地应着。
那个曾经困扰我们全家的世纪难题,就这么被一个孩子,用最天真、最直接的方式给化解了。
也许,对那一辈的母亲来说,她们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多么动听、多么正确的称呼。她们只是害怕,在时光的洪流中,在身份的更迭里,失去那份独一无二的、被珍视的感觉。
她们想听到的,或许只是孩子一声发自内心的呼唤,告诉她:无论你叫什么,你都是我生命里,那个最重要、最亲密的人。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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