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我问过老A。当时他正埋头在一块巨大的白蜡木板前,工作室里全是木屑混合着松节油的味儿,好闻,提神醒脑。角落里,他那把马丁D28的琴箱上落了薄薄一层时间的灰。
他没抬头,手里一把日本刨刀推得又稳又长,木花卷起来,像烫了头的羊毛。半晌,他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叫木匠呗,还能叫啥。”
我逗他:“不对吧,你昨晚不是还在Livehouse里嘶吼着‘世界是个混蛋’吗?怎么,今天就跟木头和解了?”

他停下手,吹掉刨刃上的木屑,抄起旁边一个快成型的木凳腿,对着光,眯着眼看那条弧线,像在审视一段乐谱的起伏。
“那不一样,”他说,“那是两码事。”
可我总觉得,这就是一码事。
玩音乐的家具人 ,这个称呼本身就带着一种奇妙的冲突和融合感。听起来就不像个正经职业,倒像个武侠小说里的隐世高手,白天打铁,晚上吹箫。
这些年,流行给各种身份贴标签。“斜杠青年”这个词一度火得不行,木工/音乐人/摄影师/咖啡师……斜杠越多,仿佛人生就越丰满。但你把这词儿扔给老A这种人,他大概率会觉得你有点扯淡。因为在他看来,这不是身份的并列,而是一种呼吸。
做木工活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只有工具和木头摩擦的交响。锯子切入木板,是短促而坚决的军鼓;刨刀滑过平面,是绵长沙哑的贝斯;砂纸打磨,则是细碎温柔的沙锤。这是一种 需要把心沉到谷底的创作 ,你得听木头的声音,顺着它的纹理,尊重它的脾气。一刀下去,不可逆。就像录音棚里,一个音弹错,就得重来。
而当他抱起吉他,那种沉静瞬间就被打破了。他会把在木头那里积攒的所有情绪,那些没法通过榫卯结构表达的愤怒、温柔、戏谑,统统通过六根琴弦和自己的嗓子吼出来。那是一种酣畅淋漓的释放。木头是他的内观,音乐是他的表达。一个向内收,一个向外放。
所以,你很难用一个简单的词去定义他们。
“ 木作音乐人 ”?听着像个文创品牌的slogan,太“设计感”了,少了点汗水和泥土的味道。
“ 音乐工匠 ”?又好像把音乐本身工具化了,磨灭了里面的灵气和即兴的疯狂。音乐哪是“工”出来的,那是“流”出来的。
我甚至听过一个更文艺的叫法,“ 木调吟游诗人 ”……得,更不着边际了。这种称呼,一听就是那种从没闻过木屑味、也没在livehouse里被贝斯震得心口发麻的人想出来的。太轻飘飘了,撑不起这群人生命的重量。
说白了, 玩音乐的家具人 ,他们自己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称呼。
他们在乎的,是另一层面的东西—— “通感” 。
老A给我看过他做的一把椅子,那椅背的弧度,他说灵感来自一段Cello的慢板solo,舒缓,但充满了支撑的力量。他指着一个接缝处的细节,一个极小的圆角处理,说这是为了让触感更柔和,就像一个和弦结尾的延音,不能戛然而止,要有余韵。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在用做家具的方式,去理解音乐的结构与和谐;又在用音乐的逻辑,去赋予冰冷木头以情感和节奏。
这是一种底层逻辑的相通。
木头有自己的频率,不同的木材,敲击时声音都不同,那是它们的“音色”。一块好的木料,就像一把好嗓子,你得懂得如何让它发出最动听的声音。而一首好歌,它的结构、编曲,也像一件设计精良的家具,有承重的主体,有精巧的连接,有多余的装饰,也有恰到好处的留白。两者都追求一种 “刚刚好”的平衡感 。
所以,这群人,他们不是在做两件事,而是在用两种语言,说同一件事。这件事,关乎美,关乎节奏,关乎如何用自己的双手,在这个粗糙的世界里,创造出一点点值得被触摸、被聆听的温柔。
他们是 最懂节奏的手艺人 。刨刀的推进,凿子的起落,都遵循着一种内在的韵律。这种韵律感,让他们在拿起乐器时,能比常人更快地找到感觉。他们的身体,早就被无数次的重复劳作,训练成了一个精准的节拍器。
他们也是 最有质感的音乐人 。他们的音乐里,你很少听到那种虚无缥缈、无病呻吟的东西。他们的歌词,可能就像他们手里的木头一样,朴实,甚至有点粗粝,但你凑近了闻,能闻到生活的味道。那种质感,来自掌心的老茧,来自深夜工作室里独自一人的寂静,来自每一次与“物”的死磕。
所以,别再费劲给他们起什么花哨的名字了。
如果你非要一个称呼,我觉得最好的方式,就是走进他的工作室,看他如何让一块木头唱歌;或者去他演出的地方,听他如何用音符构建一座坚固的房子。
他就是他。一个能让木头说话的哑巴,一个能在琴弦上盖房子的流浪汉。
或者,就学老A那样,简单点。
“嘿,那个 玩音乐的木匠 !”
你看,这样就挺好。带着一股子烟火气,既有手艺人的实在,又有那么点不务正业的潇洒。这不就是他们最迷人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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