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话家人怎么称呼你?从“阿憨”到“心肝”,每个昵称都是爱

我叫什么?这问题,有点复杂。

在身份证上,在公司的门禁卡上,我有一个方方正正、听起来还算文雅的名字。但在那个被亚热带季风吹得黏糊糊的闽南小镇,在家里的那本老旧户口本上,我的名字,或者说,我真正的身份,是由一连串千奇百怪的称呼构成的。

我叫 阿歪

闽南话家人怎么称呼你?从“阿憨”到“心肝”,每个昵称都是爱

对,你没听错,歪七扭八的“歪”。这个名字,像一枚生了锈的徽章,别在我整个童年时期褪了色的衬衫上,一开始我觉得刺耳,后来,也就成了我皮肤的一部分。起因?无非是我小时候换牙,一颗门牙长得特别不羁,特立独行地偏离了队伍。我爸,一个不善言辞但观察力堪比侦探的男人,某天叼着烟,眯着眼打量了我半天,然后烟灰一弹,一锤定音:“就叫 阿歪 好了,好养活。”

于是,“阿歪”这个称呼,就这么草率又霸道地占据了我的童年。邻居家的阿姨在巷口喊:“ 阿歪 !你妈叫你回家吃饭!”小伙伴们打弹珠输了,会不服气地嚷:“ 阿歪 你耍赖!”连我阿公,在藤椅上摇着蒲扇,也会朝屋里喊:“ 阿歪 ,去给我倒杯茶。”

你看,在闽南人的世界里,一个昵称的诞生,往往充满了这种不加修饰的、带着泥土芬芳的“恶意”。 “黑肉” ,是因为你夏天在外面野得像个猴子,晒得黢黑; “大头” ,不用说,肯定是头围傲视同龄人; “阿憨” ,可能只是因为你小时候反应慢了半拍。这些称呼,乍一听,简直是人身攻击,拿到现在,可能要被挂上“校园霸凌”的标签。但说真的,我们那时候,谁也没觉得被冒犯。

因为喊出这些名字的声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蔑。那是一种确认,一种“你是我们自己人”的盖章。只有最亲近的人,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给你起外号,才懒得用那些客客气气的敬语。这份“冒犯”,其实是特权。

当然,除了这种“人身攻击”式的,还有一套更庞大、更森严的体系,那就是按辈分和排行来的。

我是家里的老二,上面有个姐姐。所以,在很多亲戚口中,我压根就没有名字。我的代号,就是 “二的” (Jī–ê)。这个称呼没什么感情色彩,纯粹是个坐标,用来定位我在家族谱系里的位置。我姐,自然就是 “大的” (Tōa–ê)。如果我还有个弟弟,那他就是 “三的” (Saⁿ–ê),或者更亲昵一点,叫 “尾仔” (bóe-á),带着点“最小的那个宝贝疙瘩”的宠溺。

这套系统,严谨得像一部法典。你听到“阿大”,你就知道,这碗汤得先给阿公端过去。听到“尾仔”,嘿,那块最大的鸡腿八成就是你的了。它规定了你的责任,也暗示了你的特权。我这个不上不下的 “二的” ,好像就没什么特别的待遇,但好处是,天塌下来,有“大的”顶着;闯了祸,爸妈的气撒完一轮,到我这儿也差不多消了。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我爸那边的亲戚喊我,和我妈这边的亲戚喊我,又是不一样的江湖。在奶奶家,我是 “内孙” ,那个传宗接代的“金孙”,地位超然。在外婆家,我是 “外孙” ,是女儿带回来的客人,虽然同样被疼爱,但那份爱里,多了一丝客气和珍视。

而真正能让我瞬间卸下所有防备,变回那个七岁孩童的,是只有我阿嬷才会叫的那个词—— “心肝”

这个词,她从不轻易说出口。通常是在我生病发烧,蔫蔫地躺在床上时;或者是我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红着眼睛不说话时。阿嬷那双爬满皱纹、永远带着一股淡淡的茶油香的手,会抚过我的额头,然后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像叹息一样的声音,唤我一声: “我的心肝啊……”

那一刻,什么 “阿歪” ,什么 “二的” ,都烟消云散了。在闽南话里, “心肝” (sim-kuann)这两个字,蕴含的能量实在太大了。它是心脏,是肝脏,是你身体里最重要、最柔软的部分。当一个人这样称呼你时,ta等于在说:你就是我的命。这种爱,是滚烫的,是不容置疑的,是能把所有坚硬外壳都融化的。

长大后,我离开了那个小镇,去到说普通话的大城市。我成了别人口中的“小陈”、“陈工”、“X哥”。我的名字被一次次地念起,标准,清晰,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直到有一年春节回家。我提着大包小包,刚进家门,我爸还是那副老样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 阿歪 ,回来了啊。”

那一瞬间,我差点哭出来。

我才惊觉,那些五花八门的闽南话称呼,对我而言,根本不是一个个简单的标签。它们是一把把钥匙,每一把,都能打开一扇通往过去的门。

“阿歪” ,是夏日午后,和伙伴们在榕树下打闹的无忧无虑。 “二的” ,是家族聚餐时,在吵吵嚷嚷中被塞到手里的那只大螃蟹。而那一声遥远的 “心肝” ,是我面对这坚硬世界时,心底最柔软的底气。

如今,我也学着大人的样子,用闽南话去称呼家里的下一代。看着那个满地乱爬的小侄子,我会笑着喊他 “囡仔” (gín-á)。这个词,可以指代所有的小孩,但从我口中说出,就只属于他一个人。

这就是闽南人的方式吧。我们不常说“我爱你”,但我们会用千百种方式,去呼唤你的名字。每一个称呼,都藏着一段独家的记忆,一种特定的关系,一份无需言说的情感。

所以,如果你问我,闽南话家人怎么称呼你?

我会告诉你,他们用我的整个童年,我所有的糗事,我在这个家里的独一无二的位置,以及他们笨拙又深沉的爱,来称呼我。我不是一个孤立的名字,我是一系列称呼的总和,是一个被亲情网络密密匝匝包裹起来的,幸福的 “查埔仔” (tsa-poo-á,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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