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就叫我“丫头”。
就这么两个字,普普通通,甚至有点老土,从他嘴里懒洋洋地溜出来,却总能让我心里某个角落,一下子就软掉。天知道,这个称呼进化到现在这个版本,经历了多少个听起来傻乎乎、甚至有点丢脸的阶段。
记忆里那条长满香樟树的巷子,夏天总也叫不完的蝉鸣,还有我,一个扎着歪辫子、穿着小花裙的“ 小不点 ”。这是他给我起的第一个外号。因为我真的太小了,比他矮一个头还不止,永远像个小尾巴一样坠在他身后。他去掏鸟窝,我就在树下给他望风;他去游戏厅打拳皇,我就抱着一瓶橘子汽水,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等他。那时候,他喊“ 小不点 ,过来”,我就像得了圣旨,屁颠屁颠地跑过去。这个称呼,几乎贯穿了我整个口齿不清、走路不稳的童年,简单、直接,充满了宠溺。它像一颗大白兔奶糖,甜得那么具体,那么有恃无恐。

后来,我稍微长大了点,开始换牙,门牙漏风,说话有点滑稽。更要命的是,我戴上了眼镜,厚厚的镜片,显得眼睛特别大,人却呆呆的。于是,“ 小不点 ”这个称呼,就被他毫不留情地升级成了“ 四眼妹 ”。说真的,我讨厌死这个外号了。学校里的小男生要是敢这么叫我,我能追着他打半条街。可偏偏从他嘴里说出来,那种调侃的语气,带着一点点坏笑,我竟然生不起气来。他会一边喊着“喂, 四眼妹 ”,一边顺手把我书包接过去,或者在我被数学题折磨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拿笔杆敲敲我的头,“ 四眼妹 ,这都不会,笨不笨啊你。”然后,他会坐下来,用他那很不耐烦却又意外清晰的思路,把那道该死的鸡兔同笼讲得明明白白。
邻家大哥哥怎么称呼我 ,这件事在我的青春期,变得极其微妙和敏感。
那几年,我们好像突然就长大了。身体在抽条,心事在发酵。他长成了挺拔的少年,开始打篮球,身边围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而我,也开始在意自己的刘海是不是分叉了,校服是不是太肥大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一下子被拉开了。他不再随口喊我外号,而是开始连名带姓地叫我。
“陈婧。”
每一次,当他用那种平静无波的声线喊出我全名的时候,我的心都会咯噔一下。那感觉太奇怪了,疏远,客气,像我们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邻居。巷子里再也听不到他大声喊“ 四眼妹 ,回家吃饭了!”,取而代之的是,碰到了,点点头,淡淡地叫一声我的名字。那段日子,我觉得我童年的一部分,好像随着那些消失的昵称,一起被风吹走了。我甚至有点怀念那个傻气的“ 四眼妹 ”,至少,它证明了我在他那里,是特别的。
这种尴尬的局面,在他考上大学,离开我们这个小城后,才有所缓和。我们开始用QQ聊天,后来是微信。隔着屏幕,那份尴尬消散了许多。他开始叫我“ 小陈同学 ”。一个听起来很正经,但又带着点亲近的称呼。他会问我学习怎么样,有没有被欺负,叮嘱我晚上别太晚回家。他像一个真正的哥哥那样,用一种成年人的方式,重新开始关心我。每一次收到他发来的“ 小陈同学 ,最近如何”,我都会对着手机屏幕,傻笑很久。
再后来,就是现在了。
他大学毕业回了家,就在离我们不远的设计院工作。我们见面的次数又多了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叫我“ 丫头 ”。
可能是某次我加班到深夜,疲惫不堪地走出公司,看到他斜倚在车门上等我,看到我的一瞬间,他皱着眉说:“ 丫头 ,不知道爱惜自己身体啊?”也可能是我在他面前,不知不觉又变回了那个长不大的小孩,会因为一点小事跟他抱怨,会毫无顾忌地蹭他的车、蹭他的饭。
这个称呼,不像“ 小不点 ”那么幼稚,也不像“ 四眼妹 ”那么戏谑,更不像“陈婧”那么疏离。它温暖,踏实,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保护欲。仿佛在说,无论你长多大,变成什么样,在我这里,你永远是那个需要被照顾的小女孩。
所以,如果有人问, 邻家大哥哥怎么称呼我 ?
我真的没办法用一个词来简单概括。
他用“ 小不点 ”称呼我那个跌跌撞撞的童年。他用“ 四眼妹 ”称呼我那个敏感又别扭的少年时代。他用“陈婧”划分出我们青春期那道忽远忽近的银河。他用“ 小陈同学 ”拉近了我们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现在,他用一声“ 丫头 ”,包裹了我所有的逞强和脆弱。
这些称呼,像一个个时间的坐标,精准地刻画出了我们之间关系的变化。它们是我独有的勋章,是别人无法复刻的亲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叫的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我们一起走过的,那段再也回不去的,闪闪发光的岁月。
就在昨天晚上,我妈又让我给他送一碗刚炖好的汤。我敲开他家的门,他正戴着耳机画图,看到我,他摘下耳机,眼睛里带着熬夜的红血丝,却笑了一下,声音有点哑,但无比温柔。
他说:“ 丫头 ,又来送好吃的啊。”
那一刻,窗外的路灯正亮,暖黄色的光晕洒进来,我觉得,这大概就是我能想到的,关于成长,最安心的注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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