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跟人聊起戏，一说到演员头上戴的那些玩意儿，对方张口就是“头饰”，我这心里就咯噔一下。倒不是说这词儿错了，没错，但就是……太外行，太轻飘飘了。那玩意儿，在梨园行里，在懂戏的人嘴里，可不叫“头饰”那么简单。它有自己的名姓，有自己的规矩，沉甸甸的，压在演员头上，也压着几百年的历史和风光。
你得先记住一个总称： 盔头 。
对，就是铠甲的“盔”，脑袋的“头”。这两个字一出来，分量感立马就有了。它不是小姑娘发髻上的一朵珠花，不是日常打扮的点缀。它是身份，是行当，是角色的“顶天立地”。武将的威猛，帝王的尊贵，文臣的风骨，全在这 盔头 里。所以，下次您再看到舞台上那些琳琅满目、造型各异的头部穿戴，别再说“头饰”了，试着叫一声 盔头 ，气场立刻不一样。
当然， 盔头 是个大筐，里面装的东西可就海了去了。咱们得分开聊，不然就成了一锅大杂烩，没劲。
先说那些硬家伙，就是真正带“盔”字的。比如《失街亭》里的诸葛亮，他戴的那顶，叫 夫子盔 ，也叫相貂，上面两根长长的白色狐狸毛，行话叫“翎子”。那翎子可不是摆设，演员得用它做出各种动作，表达情绪，这叫“翎子功”，是真功夫。还有那些大武生、大花脸戴的，比如赵匡胤的 皇帽盔 ，霸气外露；关公的 夫子盔 加上绿色的“盔头绒”，忠义勇武之气扑面而来；还有各种元帅戴的 帅盔 ，上面缀满了绒球，叫“帅球”，威风凛凛，一出场就自带千军万马的气势。这些“硬盔”，大多是仿照古代的战盔、冠冕来的，是权力和武力的象征，一戴上，演员的腰杆都得再挺直三分。
说完了硬的，再聊聊“软”的。就是那些巾、帽、冠。
文人雅士，风流才子，他们头上戴的，多半是 巾 。比如《牡丹亭》里的柳梦梅，戴的是 小生巾 ；《玉堂春》里的王景隆，那也是一介书生，头上自然也是各种巾。这些巾，看着轻便，其实讲究极多，颜色、款式、甚至打结的方式，都暗示着人物的性格和处境。
再往上，就是“冠”了。这可就不是一般人了。皇帝戴的，叫 九龙冠 ；状元郎戴的，是 状元冠 ；还有《白蛇传》里许仙，后来做了官，戴的也是一种 官帽 。这里头最有意思的，我觉得是《群英会》里周瑜戴的 紫金冠 。那叫一个英气勃发，少年得志的骄傲劲儿，全在那顶冠上了。戴上它，你就不再是那个普普通通的演员，你就是那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周郎。
好了，重头戏来了。说完了男人，咱们得说说女人。旦角头上那些叮叮当当、流光溢彩的东西，那学问可就更大了。
旦角头上的所有饰物，统称为 头面 。
记住这个词， 头面 。它不是一个东西，而是一整套系统的总称，复杂、精美，而且，极重。一套大行头（隆重的装扮）的 头面 ，戴下来十几斤都是常事。这里面包含的东西，细说起来能写一本书。
首先，是基座，就是塑造发型的部分。演员自己的头发是不够的，需要用假发，行话叫 线帘子 、 网子 。然后是最要命的一步，叫 贴片子 。就是用榆树皮泡出的粘液，把一小片一小片的假发（ 片子 ）贴在额头和两鬓，勾勒出古典的脸型。这个过程非常痛苦，需要用带子把整个头部紧紧勒起来，行话叫 勒头 。很多演员勒得头晕眼花，甚至呕吐，但为了台上的美，都得忍着。这是一种美的代价，一种近乎残酷的仪式。
有了这个基础，才能往上加东西。
那些闪闪发光的，以前用的是真金白银、翡翠玛瑙，现在多用水钻代替，但行话里还保留着一些老叫法，比如那些镶嵌的珠子，叫 泡子 。
最核心、最魂牵梦绕的，是那一抹幽蓝—— 点翠 。这可是 头面 里的顶级奢侈品。所谓 点翠 ，就是把翠鸟的羽毛，一点一点镶嵌在金属底座上。那颜色，不是画出来的，不是染出来的，是活生生的灵气凝固在了上面，随着光线变幻，流光溢彩，美得让人心颤。现在因为保护动物，真正的 点翠 头面已经是天价的古董，可遇不可求了。但这个词，代表了京剧旦角头面艺术的最高峰。
除了 点翠 ，还有各种各 花 。比如用丝绒做的 绒花 ，色彩艳丽，形态逼真；用丝绢做的 绢花 ，轻盈飘逸。还有各种 珠花 、 簪子 、 步摇 、 流苏 。那一头的珠翠，随着演员的身段摇曳，叮当作响，那声音，都是戏的一部分。
不同的角色， 头面 的样式也完全不同。大家闺秀，戴的可能是简约的 压发 配几朵小花，清雅脱俗。宫里的娘娘，那得是满头珠翠，凤凰展翅的 大凤 ，雍容华贵。像《贵妃醉酒》里的杨贵妃，那套 头面 ，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珍宝阁，每一个细节都在告诉你：这是大唐盛世的宠妃。
所以你看，戏子的“头饰”，哪是“头饰”两个字能概括的？
它是一整套语言系统。一个 盔头 ，一件 头面 ，不用开口，角色的身份、性格、处境就交代了七八分。它更是一种精神的承载。演员在后台，化妆、穿衣、戴上 盔头 或 头面 ，这是一个漫长而庄重的过程。当最后一件饰物戴好，镜子里的那个人，就不再是生活中的自己了。他是历史里的英雄，是传说中的佳人。那沉重的分量，勒头的疼痛，都在提醒他：你即将登台，即将成为那个角色，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哭，为他笑。
所以，下次别再轻飘飘地叫它“头饰”了。那一声“ 盔头 ”，或是一句“ 头面 ”，藏着的是几百年的规矩、心血和角儿们台上的万丈光芒。这里面，有美，有疼，有功夫，有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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