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拧开台灯,笔尖悬在纸上。第一个字,写什么?这问题可比“今天发生了什么”要命多了。那个即将被记录、被审视、被剖析的主角,那个“我”,到底该叫什么?这可不是个简单的语法问题,这简直是灵魂拷问。
最懒惰也最诚实的,是那个“我”。
我 ,就这么直挺挺地戳在那儿。 我 今天很累。 我 今天很开心。 我 讨厌那个同事。简单,粗暴,不加掩饰。用“我”的时候,你几乎是和你的情绪、你的欲望脸贴脸。它像一面未经打磨的镜子,照出的全是第一人称的、带着强烈主观色彩的喜怒哀乐。写“我”的时候,日记本就是个树洞,一个绝对安全的、只属于你一个人的情绪垃圾场。没什么不好,真的。大部分人的日记,都是从这个坦率得有点可爱的“我”开始的。但有时候,写多了,会觉得腻。那个“我”字,像个无限放大的自我,在纸上膨胀,膨胀,直到你被自己的情绪淹没。你会不会偶尔觉得,这个“我”太粘稠了,让你看不清事情的全貌?

然后,你开始玩一种微妙的心理游戏:称呼自己为“你”。
有没有试过,在日记里对自己说,“ 你 ”?
“ 你 今天又搞砸了,对不对?”“ 你 瞧瞧你那点出息,遇到一点事就想逃。”“嘿, 你 已经做得很棒了,别苛求自己了。”
那感觉,绝了。简直像个精神分裂现场,但又清醒得可怕。当你用“ 你 ”来称呼自己时,一个分裂就发生了。一部分的你跳脱出来,站在了对面,变成了审视者、批评者,或者,一个温柔的安慰者。这是一种强行制造的距离感。它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所有由“我”这个视角构建起来的温情脉脉或自怨自艾的保护罩,让你不得不正视那个搞砸了事情的、或者取得了小小成就的、具体的、作为客体存在的家伙——也就是你自己。
我记得有一段特别难熬的日子,我的日记里,通篇都是“你”。我在骂那个“你”,也在鼓励那个“你”。我在质问祂,也在拥抱祂。那不是在写日令,那是在自我治疗。通过称呼“你”,我把自己从情绪的漩涡里拎了出来,像拎一只落水的小猫,给了自己一个喘息和旁观的机会。这招,真管用。
更狠一点的,是直呼其名。
是的, 用自己的名字 。
比如,我叫张三。日记的开头就会是:“张三今天做了一件蠢事。”听起来是不是特别怪?特别做作?一开始我也这么觉得。这感觉就像是在为自己拍一部纪录片,而你,是那个冷静的、扛着摄像机的旁观者。你记录着“张三”这个角色的行为、思想、困境,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客观。
但这种写法,会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当你直呼自己姓名的时候,你是在把“你”这个生命,当作一个独立完整的、值得被严肃记录的文本来对待。你的喜怒哀乐不再仅仅是私人的情绪碎片,它们变成了一个叫做“张三”的人的生命轨迹的一部分。这会让你对自己的行为更加负责。因为“张三”不仅仅是“我”,他是社会关系中的一个节点,是父母的儿子,是朋友的朋友。用名字称呼自己,会让你瞬间拥有大局观,让你跳出当下的情绪,去思考“这件事对张三的未来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高级的、带着点行为艺术味道的自我审视法。
当然,还有更私密的玩法。
比如,用一个 只有你知道的小名或代号 。
或许是小时候家人叫你的乳名,或许是你给自己起的一个中二的笔名,比如“追风者”或者“深海鱼”。当这个称呼出现在日记本上时,整个世界都柔软了下来。这是一个结界。在这个结界里,你可以是任何人。你可以是那个还没被社会磨平棱角的少年,也可以是那个幻想仗剑走天涯的侠客。这个称 呼 本身,就是一种角色扮演,一种许可。它许可你卸下所有成年人的伪装,回归到最本真、最放松、甚至最幼稚的状态。这是写给内心那个小孩的悄悄话,外人看不懂,也不需要看懂。
甚至,有些人会用“ 我们 ”。
这个“我们”指谁?或许是当下的你和未来的你。你在给未来的自己写信,告诉他“我们”今天经历了什么,“我们”要记住今天的教训。也或许是肉身的你和你那飘忽不定的灵魂。你在安抚它,和它对话。这种称呼带着一种宿命感和哲学意味,仿佛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有一个沉默的、永恒的伙伴。
说到底, 写日记的作者怎么称呼他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一个情绪和心理状态的晴雨表。
当你用“ 我 ”,你是在直抒胸臆,与自我合一。当你用“ 你 ”,你是在自我对话,寻求剥离与和解。当你用 自己的名字 ,你是在客观审视,构建人生的叙事。当你用一个 代号 ,你是在创造一个安全的精神角落。
这其中没有高下之分,只有状态的不同。你完全可以在一本 日记 里,交叉使用这些称呼。今天你是愤怒的“我”,明天你是需要被敲打的“你”,后天,你又成了值得被记录的“张三”。
那个小小的称呼,就是你与自己关系的缩影。是你选择用哪种姿态,来面对那个独一无二、复杂又矛盾的灵魂。所以,下次动笔前,不妨停一秒,问问自己:今天,我想怎么称呼他?而那个称呼,就是你递给自己的,第一张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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