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有时候我会被我家那只神兽的一个称呼,搞得愣在原地半天。
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天,我在厨房里跟一条鱼搏斗,满手腥味,他在客厅用那种快要变声的公鸭嗓喊:“喂!我那件蓝色卫衣你塞哪儿了?”
一个 “喂” 字,掷地有声,理直气壮。

我当时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水龙头哗哗地流,我脑子里也像过电影一样哗哗地闪过一堆画面。从他还是个软趴趴的小肉团,只会“啊啊呜呜”地哼唧,到第一次口齿不清地喊出那声让我差点泪洒当场的 “妈妈” ,再到后来……
天知道这中间都经历了些什么。
我永远记得他第一次喊 “妈妈” 的那个下午。阳光特别好,金灿灿地铺了一地,把他小小的、毛茸茸的头顶都照得发光。那时候他还很小,像一团刚出炉的面包,浑身散发着奶香,我正拿着一个彩色的摇铃在他面前晃。他看都没看那玩具,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然后,毫无征兆地,张开没几颗牙的小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妈……妈……”
一声。就那么一声。软软糯糯,带着口水音。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热的小手轻轻攥了一下,又酸又软。那一刻,我觉得全世界的花都开了,所有的辛苦都值了。这个称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我的专属BGM,是治愈一切的灵丹妙药。他饿了,哭着喊“妈妈”;他摔了,委屈地喊“妈妈”;他拿到一朵小红花,会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献宝似的举高,“妈妈!看!”
那个时候, “妈妈” 这个词,是全世界最动听的声音,是百分之百的依赖和全然的爱。
可孩子会长大,这简直是世界上最不讲道理的自然规律。
也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开始觉得直呼“妈妈”有点“娘”,于是,我的称呼就被升级成了 “老妈”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老?我哪里老了?我明明每天勤勤恳恳敷面膜,孜孜不倦地跟眼角的细纹作斗争。可他不管,他觉得这样叫很酷,很“爷们儿”。
“ 老妈 ,我饿了。”“ 老妈 ,我同学今天来家里玩。”“ 老妈 ,你别唠叨了!”
这个称呼里,少了一点点软糯的依赖,多了一丝丝不耐烦的江湖气。好像我们之间,从纯粹的母子,变成了一对……嗯,关系更复杂的“战友”。我负责后勤保障,他负责在前线冲锋陷阵——主要是在学校和游戏里。我得承认,我有那么一点点失落。但转念一想,这也是他独立的标志,不是吗?他开始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社交圈,我不再是他世界的唯一。
行吧, “老妈” 就 “老妈” ,听着还挺亲切,有种风风火火的市井气息。
再后来,随着他看的书、玩的游戏越来越多,我的称呼就彻底“功能化”了。
比如,他想吃炸鸡的时候,会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嘿嘿,我亲爱的 投食官 ,今晚是不是该补充点能量了?” 当他口袋空空,又看上了一双新球鞋,就会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伟大的 人形ATM ,请求资金支援!”送他去补习班,我是“司机张”;帮他解决电脑难题,我是“技术顾问”;听他抱怨学校的破事儿,我又是“首席情绪垃圾桶”。
这些稀奇古怪的称呼,每一个都代表着他的一项具体需求。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甚至有点“大不敬”,但我知道,这其实是他用自己那个年龄段特有的方式,在跟我撒娇,在确认我这份爱的边界。他知道,无论他怎么“作妖”,我这个 投食官 永远会为他准备热饭菜, 人形ATM 也总会在关键时刻“放款”。这种带着点戏谑的称呼,反而成了我们之间一种独特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然而,青春期,那才叫一个风云突变。
有时候,他干脆没有任何称呼。就是那么直挺挺地站在你面前,或者在另一个房间,直接开口说话,仿佛默认你时刻在线,随时待命。那种感觉很奇妙,你感觉自己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叫“家”的环境变量,是他生活场景里一个理所应当的组成部分。
偶尔,他也会用一种极其夸张的、字正腔圆的语调喊我:“母~亲~大~人~”这通常发生在他有求于我,或者试图掩饰什么闯了祸的心虚时。那个拖得长长的尾音,充满了戏剧张力,让我哭笑不得。
而最近,他迷上了跟朋友打游戏,学会了一堆网络用语。于是,就出现了开头那一幕。那个 “喂” ,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紧接着,各种称呼开始井喷。“我跟你说个事儿啊, 老铁 。” “OKOK, 我的锅我的锅 。”(当我指出他房间乱得像猪窝时,他会这么说。)
从 “妈妈” 到 “老铁” ,这中间隔了十几年光阴,隔着一个男孩从蹒跚学步到渴望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的漫长旅程。
我站在厨房里,关掉了水龙头。那一瞬间,我突然就不气了。
我气什么呢?气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黏着我?气他不再用那种全世界只有我的眼神看着我?可这不就是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来的目的吗?我希望他独立,希望他有自己的思想,希望他能自如地、松弛地面对这个世界,也包括面对我。
当他用 “喂” ,用 “老铁” 来称呼我的时候,或许在他潜意识里,他已经开始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人”,而不是一个仅仅具有“母亲”功能符号的角色。他可以跟我开玩笑,可以跟我“没大没小”,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亲密?
每一个称呼,都像一枚时间的琥珀,封存着我们母子关系在某个特定阶段的模样。
“妈妈” ,是温暖的襁褓,是无条件的爱与被爱。 “老妈” ,是松开的手,是我站在他身后,目送他背影的开始。 “投食官” 和 “人形ATM” ,是我们之间带着烟火气的玩笑,是生活里具体的琐碎和甜蜜的负担。而那个 “喂” ,那个 “老铁” ,也许,是他笨拙地伸出的一只手,想要试探着,与“母亲”之外的、作为独立个体的我,握个手。
我擦干手,走出厨房,看着他已经比我还高大的背影,说:“蓝色卫衣在阳台晾着呢,自己去拿。还有,下次再喊‘喂’,晚饭就只有白米饭。”
他“嘿”地一声笑出来,转过身,脸上是少年人特有的、那种有点赖皮又有点灿烂的表情:“知道了, 亲爱的妈咪 !”
嗯,你看,这不,又解锁新称呼了。
我猜,关于“亲爱的小孩怎么称呼我”这个命题,我这辈子都写不出标准答案。因为答案,一直在变。而我,满心欢喜,期待着他的下一个新称呼。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