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称呼而已。
真的,拆开来看,不就是两个汉字,一个音节,一声语调吗?可这事儿,搁在我家那两位老太太身上,就变得比什么都复杂,比什么都深。 我祖母的妹妹怎么称呼她 ?这个问题,我小时候问过我妈,我妈只是笑,说:“你仔细听,那里面有戏。”
我听了。听了几十年。

姨婆,也就是我祖母的亲妹妹,她叫我祖母,从来不是规规矩矩地叫一声“姐姐”。不,那太寡淡了,太不符合她俩那纠缠了一辈子的关系了。
她叫她,是“阿——姐——”。
你得想象那个场景。午后,老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下,阳光筛过叶子,落下斑驳的光影。两把藤椅,两杯泡得浮着枸杞的浓茶。我祖母坐得笔挺,像一尊老佛爷,不怒自威。而我的姨婆呢,总是歪歪斜斜地靠着,手里不是捏着一把瓜子,就是在研究新买的什么“养生神器”,眼神里带着三分孩童般的狡黠。
然后,她会开口。那声“阿——姐——”拖得极长,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撒娇,带着点试探,还带着一点理所当然的依赖。像一根细细的丝线,从她那边悠悠地荡过来,不偏不倚,就缠在了我祖母的心上。
而我祖母呢,十次有八次是眼皮都不抬一下,假装没听见。但你仔细看,她那捏着茶杯盖的手,会不自觉地停顿一下。嘴角那根往下撇的法令纹,似乎也柔和了那么一瞬间。
这就是她们的“戏”。
小时候我不懂。我只觉得姨婆好奇怪,都一把年纪了,怎么叫自己的亲姐姐,还像个小姑娘讨糖吃一样。而祖母也“狠心”,总是不怎么搭理她。
后来,我妈给我讲了她们年轻时候的事,我才慢慢咂摸出一点味儿来。
据说,我祖母是家里的长女,从小就是顶梁柱,什么事都得她扛着。家里穷,有好吃的,她总是先紧着下面的弟妹。而姨婆,是那个最小的、最受宠的,也是最会“闯祸”的。今天打碎了邻居家的酱油瓶,明天偷偷拿了家里的布票去换糖人。每次出事,她就躲到我祖母身后,怯生生地喊一声“阿姐”。
那一声“阿姐”,在当年,是她的护身符。
我祖母呢,嘴上骂着“不争气的东西”,却总是一次次地替她收拾烂摊子。去邻居家赔礼道歉的是她,想办法把布票“变”回来的也是她。久而久之,我祖母就成了姨婆的“天”。天塌下来,有“阿姐”顶着。
这种关系模式,像老房子的榫卯结构,一旦咬合,就再也分不开了。哪怕后来她们各自成家,生儿育女,哪怕岁月把她们的青丝染成了白雪,这种模式也从未改变。
我记得最深的一次。是有一年冬天,姨婆迷上了炒股,听信了什么“内部消息”,把自己的养老钱全投了进去。结果,可想而知。血本无归。
那天晚上,姨婆来到我们家,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就是掉眼泪。我祖母坐在她对面,也是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屋子里的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我们谁都不敢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们要一直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姨婆终于开了口。她没有哭诉,没有抱怨,只是抬起那张满是泪痕的脸,看着我祖母,用一种近乎气声的、破碎的声音,轻轻地喊了一声:
“阿姐……”
就这一声。我祖母那紧绷了一晚上的身体,瞬间就垮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无奈,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宿命般的疼惜。她站起来,走进房间,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本存折,拍在姨婆面前。
“拿着。以后再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打断你的腿。”
你看, 我祖母的妹妹怎么称呼她 ,这个问题的答案,从来就不是“姐姐”这两个字那么简单。
那个称呼里,有童年的庇护,有青春的依赖,有中年的扶持,更有老年时那化不开的、深入骨髓的牵绊。它是一把钥匙,打开的是一段长达八十多年的人生纠葛。
如今,她们都更老了。祖母的背驼了,姨婆的腿脚也不那么利索了。她们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是并排坐在藤椅上,安静地晒太阳。
但那个称呼,依然没变。
“阿——姐——,我想吃巷口那家的梅花糕了。”
“阿——姐——,你看我新学的这个微信表情,好不好玩?”
“阿——姐——,我昨晚又梦到妈了。”
而我祖母的回应,也从年轻时的不耐烦,变成了如今带着点宠溺的嘟囔。“晓得了晓得了,真是烦人精。”嘴上这么说着,身体却已经站了起来,准备去给她那个“不争气”的妹妹,实现她一个个小小的、琐碎的愿望。
所以,如果你现在再问我, 我祖-母的妹妹怎么称呼她 ,我不会只告诉你那两个字。
我会告诉你,那是一种混合了糯米甜香和岁月苦涩的味道;是一根扯不断的风筝线,无论飞多远,线头永远攥在另一个人手里;是人生这场大戏里,她们俩专属的、独一无二的开场白和终场词。
它是一种密码。只有她们彼此,才能完全破译。
而我们这些后辈,能做的,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感受着那声音里蕴含的、被时光打磨得温润如玉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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