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逮着一个广东人，劈头盖脸就问：“你们怎么称呼自己？”他八成会愣一下，然后一脸理所当然地回你：“ 广东人 咯，唔通叫火星人咩？”（广东人啊，不然叫火星人吗？）
这回答，简直跟“饭是用来吃的”一样，是句正确的废话。但你如果真想钻进去，探探这称呼背后的门道，那故事可就多了去了，比老火靓汤里那几味药材还复杂。
先说我们 广东人 。这个标签，对外是一致的，铁板一块。可一回到省内，内部的“山头”可就多了。最核心、最有代表性的，无疑是 老广 。这个词，你可不能随便用。它不是地理概念，是文化概念。一个深圳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可能只会说自己是深圳人，是 广东人 ，但他轻易不会自称 老广 。 老广 ，这个称呼带着一种时间的沉淀感，一种浸润在粤语文化、西关风情、饮茶叹报纸里的悠然自得。它特指以广州为中心的珠三角地区，说地道 粤语 （我们自己叫白话），把“得闲饮茶”挂在嘴边，穿着人字拖就能去五星级酒店喝早茶的那群人。 老广 这个身份，带着点小小的骄傲，一种“我们这儿才是正宗”的底气。
但广东，从来不只有 老广 。你往东走，到了潮汕地区，那里的人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你，他们是 潮汕人 。这个身份认同，其强烈程度，有时甚至超过“广东人”。他们有自己独特的潮汕话，有闻名天下的潮汕工夫茶和牛肉火锅，有那种“爱拼才会赢”和抱团打天下的狠劲。你跟一个潮汕朋友说“你们 老广 如何如何”，他可能会笑笑，心里却在说：“我哋喺潮汕人。”（我们是潮汕人。）
再往北边和东边山区去，那是 客家人 的天下。他们会说自己是 客家人 ，是硬颈精神的代表。他们的语言、围屋、酿豆腐，构建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圈。
所以你看，一个简单的“ 广东人 ”，内里乾坤大得很。它像一个俄罗斯套娃，最大的那个是“ 广东人 ”，打开一层是“ 老广 ”、“ 潮汕人 ”、“ 客家人 ”，再打开，可能就是“我是顺德的”、“我是东莞的”、“我是湛江的”，具体的身份认同，往往落脚在那个生你养你的城市。
聊完广东，再把视线挪到隔壁，我那帮 广西 朋友，就更有意思了。
对外，他们当然是堂堂正正的 广西人 。但私底下，或者说在更接地气的语境里，“ 广西佬 ”这个词的出现频率高得惊人。欸，你先别急着皱眉，觉得这是个贬义词。这词儿，充满了江湖气和一种奇特的亲切感，关键看谁说，怎么说。
自己人喊，比如几个广西老乡在烧烤摊上吹牛，拍着胸脯说“我们 广西佬 就是实在！”那是一种自嘲，是拉近距离的黑话，带着点质朴的、不加修饰的生猛。但外人要是带着三分讥笑七分凉薄那么一喊，味道就全变了。这其中的分寸，就跟我们广东人说“扑街”一样，是咒骂还是亲昵，全看语气和情景。
为什么会有“ 广西佬 ”这种称呼？我猜，可能跟广西多山、民风相对彪悍有关。这个“佬”字，带着点粗粝感，像山里未经打磨的石头，跟 老广 那个“老”字所代表的市井精致，恰好形成一种鲜明对比。
当然，广西内部的认同也同样复杂。广西是全国唯一一个有少数民族自治区称谓的沿海省份， 壮族 人口占了很大比例。所以很多时候，一个广西朋友的自我介绍可能是双重的：“我是 广西人 ，也是 壮族 。”这个身份是写在基因里的。
语言上，广西的 白话 （粤语）区，主要集中在东南部，像梧州、玉林、南宁这些地方。他们和我们广东的 老广 在语言上几乎无缝对接，文化上也亲近。一个梧州的朋友来广州，他会觉得自己和 老广 没啥区别，顶多是口音上的一点点差异。但你到了桂林，到了柳州，那里是西南官话的天下，又是另一番天地了。一个桂林的朋友，他的自我认同里，“桂林山水甲天下”的自豪感，可能远比“我会讲白话”来得重要。
那么，什么时候我们才会真正地、发自内心地认同“ 两广人 ”这个称呼呢？
答案是：当我们都离开两广的时候。
在北京的寒风里，一个广东人和一个广西人，因为都受不了暖气房的干燥而跑到外面透气时；在上海的弄堂里，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一盘白切鸡，然后相视一笑时；在国外，听到一句含混不清的“猴赛雷”而倍感亲切时……那一刻，什么广州深圳，什么南宁桂林，都不重要了，咱们是 两广人 ，是能在大回南天里活下来的自己人，是骨子里都信奉“务实”、“低调”，觉得“搞钱最重要”的同类。
这个“ 两广人 ”的身份，更像是一个在外漂泊时，为了抱团取暖而形成的“泛南方联盟”。我们共享着差不多的气候，吃着差不多的东西（虽然我们为了“正宗”能吵翻天），有着类似的家庭观念和生活哲学。这份认同，不是写在身份证上的，而是刻在味蕾和骨子里的。
说到底，这些标签都是给外人看的。真正落到自己身上，称呼是流动的，是看心情、看场合、看对象的。在公司，我是来自广东的某某；在老乡会，我是 老广 ；在最好的朋友面前，我可能只是那个“衰仔”（臭小子）。而我的广西朋友，在单位是广西代表，在酒桌上是豪爽的 广西佬 ，回到家，他就是某个小山村里走出来的阿牛。
所以， 两广人怎么称呼自己 ？
答案很简单，也很复杂。它是一张张不断切换的脸谱，时而是 广东人 ，时而是 广西人 ；时而是精明的 老广 ，时而是生猛的 广西佬 ；时而是团结的 潮汕人 ，时而是硬气的 客家人 ……但当那碗热气腾腾的糖水或者一碟酸笋摆在面前时，我们又都成了同一个物种：一个离不开这片湿热土地的，地地道道的， 两广人 。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