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一问出来就透着一股子尴尬,像是在一场体面的宴会上,非要当众揭开主人的陈年旧疤。一个靠着“禅让”这块遮羞布上位的开国皇帝,要去称呼另一个靠着同样手段上位的开国皇帝,这空气里弥漫的,可不就是“同道中人”的心照不宣嘛。
答案,其实很简单,简单到有些乏味。在所有需要一本正经的官方场合——祭祀、诏书、史官记录—— 司马炎 对 曹丕 的称呼,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 魏文帝 。
没错,就是这么规规矩矩,甚至带着点敬意的“ 魏文帝 ”。

你可能会觉得,这不对劲啊!曹家江山都被你司马家端了,曹家子孙都被你圈禁成了个摆设(那个被封为陈留王的曹奂),你 司马炎 心里难道没有一点胜利者的快感?难道不该在私底下,或者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流露出一点点轻蔑?比如直呼其名“曹子桓”,或者干脆就叫“那个魏国的皇帝”?
别急,我们得钻进 司马炎 的脑袋里去想这事儿。他坐上那把龙椅,屁股底下垫着的,不仅仅是锦绣,更是他爷爷司马懿、他大伯司马师、他爹司马昭三代人处心积虑攒下来的政治资本。这江山,来路不算特别光彩。所以,他比谁都需要“合法性”这件外衣。
而 曹丕 ,恰恰就是他这件“合法性”外衣最重要的模板和来源。
想想看, 曹丕 是怎么从汉献帝手里拿到皇位的?搞了一出“禅让”大戏。又是劝进,又是三辞三让,最后“不得已”才接受。这套流程,被司马家原封不动地抄了作业。 司马炎 的皇位,也是从魏元帝曹奂手里“禅让”来的。整个过程,堪称教科书式的复刻。
在这种情况下, 司马炎 怎么可能去贬低 曹丕 ?
贬低 曹丕 ,就等于在说“禅让”这事儿不靠谱,是场虚伪的政治秀。那他自己的皇位,岂不也成了笑话?他是在告诉全天下:你看,我司马家玩的这一套,就是当年曹家玩剩下的。我承认 魏文帝 的合法性,就是在间接承认我爹司马昭接受“禅让”的合法性,最终,是为了证明我 司马炎 坐在这里的合法性。
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政治逻辑链, 司马炎 但凡脑子没进水,就绝不会去动摇这个链条的任何一环。所以,在公开场合,他必须、也只能尊称 曹丕 为“ 魏文帝 ”。这不仅仅是一个称呼,更是一种政治姿态,是对前朝“合法终结者”的承认,也是对自己“合法继任者”身份的加固。
这就像一场心照不宣的接力赛。 曹丕 是第一棒,他从汉朝手里接过了“天下”这根接力棒; 司马炎 是第二棒,他从曹魏手里接过来。第二棒的选手,会对第一棒的选手破口大骂吗?不会的,他只会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跑得不错,接下来看我的了。”因为他们共享着同一套比赛规则。
当然,这是摆在台面上的说法。
我们不妨再往深了想,在那些没有外人的宫殿深处,夜深人静之时, 司马炎 想到 曹丕 这个人,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我猜,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混合体。
或许有一丝“同病相怜”的理解。他能想象 曹丕 当年面对汉献帝时的那种微妙心态,那种既要表现出恭敬,又掩饰不住野心的矛盾。因为他爹司马昭面对曹髦、曹奂时,也是这副德性。这条路上的先行者,总能给后来人一些无法言说的共鸣。
或许,更有一种“后浪推前浪”的审视。他会把 曹丕 当成一面镜子。 曹丕 代汉,建立了曹魏。但他曹魏的国祚,才短短四十五年。他 司马炎 建立的晋朝,能比曹魏长久吗? 曹丕 在位时,也曾意气风发,也曾南征北战,但他的后代,却守不住这份家业。这难道不会让 司马炎 心头一紧,感到一丝历史的寒意吗?
他看着 曹丕 ,就像看到了一个可能的自己。一个开创了王朝,却无法保证其万世永昌的君王。这种审视,带着警惕,也带着一丝无法摆脱的宿命感。
所以,那个“ 魏文帝 ”的称呼,在公开场合是政治宣言,在私底下,可能就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它像一个幽灵,时刻提醒着 司马炎 :权力的游戏,规则如此,轮回不爽。你今天怎么对待曹家,你的后人,以及觊觎你家江山的人,明天就可能怎么对待你司马家。
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于此。 司马炎 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必须尊崇那个被自己家族推翻的王朝的开创者。他每念一次“ 魏文帝 ”,都是在进行一次自我确认和自我催眠。这个称呼,就像一道符咒,贴在晋朝的“合法性”大门上,同时也贴在了他自己的心门上。
它既是尊重,也是利用;既是承认,也是警告。
最终,这个称呼,成了一个符号。它代表着那段从汉末到三国的权力更迭范式,代表着“ 禅让 ”这块精美但一戳就破的窗户纸,代表着所有开国君主内心深处那份对“名正言顺”的渴望与焦虑。
司马炎 怎么称呼 曹丕 ?他用最标准、最无可挑剔的答案,掩盖了内心最汹涌、最不可告人的波涛。一声“ 魏文帝 ”,道尽了那个时代所有政治游戏的精髓:表面上要风光体面,骨子里却是赤裸裸的成王败寇。而他 司马炎 ,不过是这场大戏里,又一个穿上了龙袍的,孤独而警惕的主角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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