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我， 小天才 。
对，就这两个字。听起来，是不是还挺正面的？甚至，带着点宠溺和欣赏？如果你在会议室门外，偶然听到我们老板，那个我曾经无比敬仰、后来却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男人，用他那标志性的、慢悠悠的、仿佛含着一口热茶的语调，对着大家说：“让我们的 小天才 来讲讲他的想法。”你大概会觉得，我是这个团队里最受器重的明日之星。
可只有我知道，那不是什么赞美。
那是一根针，一根细到看不见的，淬了慢性毒药的针，每一次他那么叫我，那根针就往我的自尊心深处，再扎进去一毫米。不致命，但疼。是那种绵密的、蚀骨的、让你无处发作的疼。
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是一个项目攻坚的深夜，整个部门的人都熬得双眼通红，只有我，像个打了鸡血的傻子，找到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技术突破口。凌晨四点，我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解决了那个卡了团队半个月的bug，然后兴奋地在群里发了一句“搞定了”。
第二天，在部门晨会上，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通宵赶出来的方案，轻描淡写地总结为他“熬夜指导的成果”，PPT上，硕大的名字是他的，我的名字，在致谢页的角落里，小得像个像素点。
然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嘴角挂着那种洞悉一切，又懒得戳穿你的，腻得发亮的笑意，说：“不错，不愧是我们的 小天才 。年轻人，有冲劲。”
那一瞬间，办公室里明晃晃的灯光，好像都暗了一下。我能感觉到周围同事投来的目光，复杂的，有同情，有看戏，有幸灾乐祸。我的喉咙发紧，脸颊发烫，准备了一晚上的、关于技术细节的腹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天才 。
从那天起，这个称呼就焊在了我的身上。
当我提出一个天马行空但有可行性的创意时，他会打断我：“我们的 小天才 又有新想法了，大家鼓鼓掌，听听看，呵呵。”那两声“呵呵”，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我刚刚燃起的热情上。
当我因为一个细节和他据理力争时，他会摆摆手，用一种包容熊孩子的语气说：“好了好了， 小天才 嘛，总是有自己的坚持，我理解。但是，项目要考虑全局。”一句话，就把我的专业和执着，定义成了幼稚和不懂事。
甚至，在我搞砸了一件小事，一个无关紧要的文档格式出了错，他也会在部门大群里，慢悠悠地@我：“我们的 小天才 ，偶尔也会犯点可爱的小错误嘛，大家不要苛责。”
你看，这三个字多恶毒。
它像一张透明的网，把我罩在里面。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成就，都被“天才”这个虚无缥缈的词给消解了。你做得好，那是应该的，因为你是 小天才 啊；你做得不好，那就是眼高手低，恃才傲物，辜负了 小天才 的名号。它否定了我的汗水，否定了我的挣扎，把我钉在一个尴尬的、悬空的位置上。我不能反驳，因为一旦我表现出任何不满，就会坐实那个“恃才傲物”的罪名。
“开个玩笑嘛，夸你呢，怎么还急了？”他会这么说。
于是，我只能笑。那种嘴角肌肉抽搐，比哭还难看的笑。
这个称呼，像一种精神上的PUA，慢慢地改变了我。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只是有点小聪明，根本撑不起大事？我开始在会议上沉默，害怕一开口，换来的就是那句轻飘飘的“ 小天才 请讲”。我甚至开始害怕成功，因为我知道，我的成功，最终只会变成他炫耀的资本，和他嘴里那个讽刺的称呼。
那个名字，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声音的暴力。它不像脏话那么直接，它是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磨着你的神经，磨到你血肉模糊，你却连喊疼的立场都没有。
我尝试过反抗。有一次年会，喝了点酒，我借着酒劲，半开玩笑地对他说：“X总，您以后别叫我 小天才 了，我担不起，叫我名字就行。”
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他搂着我的肩膀，对着旁边的人说：“你们看，你们看，我们的 小天才 ，还不好意思了！这孩子，就是脸皮薄！”
那一刻，周围所有人的哄笑声，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我感觉自己像个赤身裸体的小丑，站在舞台中央，而他是那个掌控全场的驯兽师。我彻底输了。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次晋升。那个名额，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无论是业绩还是能力，都该是我的。但他最后提拔了一个各方面都平平无奇，唯独对他言听计从的“自己人”。
宣布结果的会议上，他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还特意看了我一眼，说：“这次没轮到，别灰心。我们的 小天才 ，还需要多沉淀沉淀，未来是你的。”
我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四目相对，我从他眼睛里读到的，不是安抚，不是鼓励，而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嘲弄和掌控。他仿佛在说：你看，你的才华，你的努力，在我这里，一文不值。我想让你上，你就能上；我不想，你就得给我趴着。你的所有价值，都由我来定义。
那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挤出笑容。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在我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站了起来，走出了会议室。我没有摔门，没有咆哮，只是安静地走了出去。
我回到工位，开始收拾东西。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同事间的低语，那些熟悉的声音，在那一刻，仿佛离我非常遥远。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耳鸣，和那句在我脑子里无限循环的—— 小天才 。
妈的， 小天才 。
我递交辞呈的时候，他甚至没见我，让人力转达了一句话：“ 小天才 有自己的想法，留不住了，祝他前程似锦吧。”
直到今天，我已经离开那家公司很久了，我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认可我的伙伴，我再也不用听到那个黏腻的声音，叫出那两个让我生理性不适的字眼。
但是，说真的，我忘了吗？
没有。
那个称呼，像一个幽灵，偶尔还是会在午夜梦回时冒出来。在我搞砸一个项目，在我自我怀疑的时候，那个声音就会在我耳边响起：“看吧，你果然不行，你只是个被高估的…… 小天才 。”
它成了一道刻在我心里的疤。它时刻提醒我，这个世界上，最伤人的刀，往往不是锋利的，而是包裹着糖衣的；最恶毒的语言，也未必是咒骂，而可能是一句听起来像“赞美”的称呼。
如今，我偶尔会和朋友们把这段经历当成笑话讲。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每一次复述，都是在重新揭开那道疤。
不过，也好。这道疤，这个我最讨厌的称呼，也成了一个警钟。它提醒我，永远不要成为他那样的人。永远不要用语言的艺术，去玩弄别人的尊严。永远要对每一个努力奋斗的灵魂，保持最基本的、真诚的尊重。
所以，你问我最讨厌的人怎么称呼我？
他叫我 小天才 。这个称呼曾经几乎毁了我，但现在，它是我盔甲的一部分。它冰冷，坚硬，时刻提醒我，我是如何从那片泥沼中，一步一步，爬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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