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父亲”这个词,在广东话(粤语)的语境里,那可真不是一个词就能简单概括的。它更像一个光谱,一头是奶声奶气的童言,另一头是饱经风霜的敬意,中间,是无数个家庭里,那些琐碎又温情的生活日常。
我记忆里,对父亲的第一个称呼,大概就是 阿爸 (a baa1) 。这个音节,简单,有力,几乎是所有广东小孩牙牙学语时最先掌握的几个音之一。你闭上眼想一下那个画面: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或者一个穿着开裆裤的男孩,摇摇晃晃地扑向一个高大的身影,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阿爸!阿爸!”。这个词,自带一种软糯的依赖感。它很日常,很朴素,就像家里那碗永远不会缺席的老火靓汤,不惊艳,但温润了整个童年。直到现在,我给我爸打电话,开口第一句,依然是这声“阿爸”。它已经刻进了我的语言习惯,成了一种本能。
但是,如果你去看香港电影,尤其是那些经典的警匪片、江湖片,你会发现另一个称呼的出现频率高到离谱,那就是—— 老豆 (lou5 dau6) 。

这个称呼,简直就是粤语文化里的一个符号。 老豆 ,字面上看是“老的豆子”?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它带着一股子市井气,一种不拘小节的亲密。叫一声“我老豆”,里面藏着点小骄傲,一点“这是我罩的”的江湖义气。它不像“阿爸”那么软,反而有点硬朗,有点糙。你想想,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哥们儿面前,他大概率会说“我老豆话……”,而不是“我阿爸说……”。后者听起来,就,太乖了。
老豆 这个词,是有质感的。我总觉得它摸上去是粗糙的,像是父亲手掌上因为常年劳作而生出的厚茧;闻起来,可能有淡淡的烟草味,或者是夏天里的一股汗味。它不完美,甚至有点“佬味”,但真实得可爱。很多时候,这个称呼还带点调侃的意味,是儿子和父亲之间那种“兄弟般”的亲昵。当然,女儿也会用,但从男孩子嘴里说出来,那股味道才最正宗。是不是瞬间就有画面了?周星驰的电影里,那些无厘头的父子情,一声声的“老豆”,把那种复杂又纯粹的感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么,最书面、最“正经”的 父亲 (fu6 can1) 呢?
说实话,在我的生活里,这个词几乎只存在于书本、新闻和作文里。当我要写一篇关于我爸爸的文章时,我会用“我的父亲”;当学校开家长会,老师会说“各位学生的父亲母亲”;在填写正式表格的“父亲”一栏时,我才会用到它。你让我当面冲着我爸喊一声“父亲”?天啊,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我爸可能会愣住,然后一脸狐疑地问我:“你做错咩事了?(你做错什么事了?)”
在广东的日常口语里, 父亲 这两个字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它太正式,太有距离感了。它属于那种“我知道是这个意思,但我绝对不会这么说”的词汇。它像一件被挂在衣柜最深处的西装,只有在最隆重的场合,才会被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穿一下,穿完了,又赶紧挂回去。
当然,光谱上还有其他颜色。比如,受香港和西方文化影响,很多家庭,特别是年轻一代或者家境比较优渥的,会用 爹哋 (de1 di4) 。这个词,就是英文 “Daddy” 的粤语音译。它听起来就洋气、斯文,甚至带点撒娇的成分。叫“爹哋”的家庭,父亲的形象可能更偏向于那种穿着衬衫、会陪孩子去游乐园、讲睡前故事的都市中产。它和“老豆”所代表的草根、江湖气的形象,几乎是两个世界。你品,你细品,一个称呼背后,其实是家庭环境、教育背景甚至社会阶层的微妙差异。
还有一个更古早、也更少听到的叫法,有些地方可能会叫 阿爷 (a je4) 。等等, 阿爷 不是爷爷吗?没错,在绝大多数情况下, 阿爷 指的都是祖父。但在一些特定的语境或者非常传统的家庭里,它偶尔也用来指代父亲,带有极强的敬畏和“一家之主”的意味。这种用法现在已经非常罕见了,更像是活在粤语老电影和一些地方方言里的“活化石”。
所以你看,一个简单的“父亲”,在广东话里能变幻出多少种模样。
从软糯依赖的 阿爸 ,到充满江湖气的 老豆 ;从敬而远之的书面语 父亲 ,到洋气娇憨的 爹哋 。每一个称呼,都不仅仅是一个代号,它是一段关系,一种情感,一个时代的缩影。
我有时候会想,语言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它能如此精准地捕捉到人与人之间那些无法言说的细微差别。我想起我那个叛逆的表弟,小时候只会跟在姨夫屁股后面喊“爹哋”,上了中学,开始满嘴“我老豆点样点样”,现在长大了,成家了,电话里那声稳重而深情的“阿爸”,又回来了。
称呼在变,但称呼的对象,那个为我们遮风挡雨的男人,却一直都在。无论你用哪个词去定义他,那份沉甸甸的爱,是永远不会变的。下次你听到一个广东朋友说起他的 老豆 ,或许你能从那两个简单的音节里,听出一整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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