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子里关于过年的第一个画面,永远是我奶奶。她老人家嗓门不大,但一到腊月二十几,那声音里就透着一股子“绷紧了的喜庆”。她会叉着腰,站在厨房门口,对着满屋子乱窜的小屁孩们喊:“都给我消停点!别耽误我准备 年夜饭 !”
对, 年夜饭 。这三个字,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它不是一顿普通的饭,它是一个仪式,是一个信号。这个信号一旦发出,就意味着旧的一年真的要翻篇儿了,新衣服可以穿上身了,压岁钱也马上要到手了。那顿饭,就是通往所有快乐的大门。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全中国、全世界的华人,都管大年三十晚上那顿顶顶重要的饭,叫 年夜饭 。多标准,多贴切啊。一年的最后一“夜”吃的“饭”,没毛病。

直到后来,我上了大学,宿舍里天南地北的同学凑到一块儿,聊起过年。我唾沫横飞地讲着我家的 年夜饭 有多丰盛,东北的室友拍着大腿说:“哎呀妈呀,那不就是 团圆饭 嘛!啥年夜饭,多生分!”
团圆饭 ?
我愣了一下。这词儿我听过,但总觉得它更像一个形容词,而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可在他嘴里, 团圆饭 就是它的“大名”,理直气壮,掷地有声。他说,管它三十儿还是初一,只要是全家人凑齐了吃的那顿,就叫 团圆饭 。核心不是“年夜”,是“团圆”。一年到头,在外头拼死拼活,图个啥?不就图这顿饭的工夫,能看见爹妈,能抱抱孩子,能和兄弟姐妹喝顿酒么。桌上的人齐了,这年,才算真的“圆”了。
我突然觉得,他说的对。 年夜饭 ,说的是时间;而 团圆饭 ,说的却是人。一下子,后者的分量在我心里就重了起来。它不再是一个冷冰冰的时间节点,而是一张张鲜活的、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的笑脸。
这就像是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我开始特别留意,这顿饭,到底有多少种称呼。
有个来自福建的朋友,他说他们那儿,有时候会叫 “围炉” 。这个词一出来,我眼前瞬间就有画面了。一个烧得暖烘烘的炭火炉子,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什么好东西,热气氤氲了窗户,也温暖了每个人的脸颊。它强调的是那个场景,那个氛围——温暖、亲密、抱团取暖。外面的世界再冷,家里的这盆火,永远为你旺着。这比 年夜饭 多了温度,比 团圆饭 多了场景感,简直绝了。
后来又认识一位江浙地区的老先生,他慢悠悠地告诉我,他们那儿有个特别雅致的说法,叫 “分岁筵” 。
“分岁”,多有仪式感的一个词。一顿饭,像一把温情的刻刀,将旧岁与新年精准地划分开来。这边是过往的辛劳与收获,那边是未来的期盼与憧憬。这顿饭吃完了,就等于和过去的一年正式作别。它不仅仅是吃,更是一种时间的交接仪式。听起来就带着点古意,仿佛能看到古时候的大户人家,穿着新裁的衣裳,在祠堂里祭拜完祖先,然后一丝不苟地入席,开启这一场“分岁的盛筵”。
当然,还有更直白的,比如 “合家欢” 。这名字一听就喜庆,透着一股子朴素的欢乐。不追求什么深刻的意义,就是要“合家欢乐”。桌上摆满了菜,电视里放着春晚,孩子们在旁边打闹,大人们举杯换盏,笑声、碰杯声、电视声混成一片……这不就是最活色生香的中国年么? 合家欢 ,就是把这种氛围,直接当成了这顿饭的名字。
还有的地方,甚至会把这顿饭的意义延伸,叫 “守岁酒” 。这个叫法,重点就不在“饭”了,而在“守岁”。饭菜固然丰盛,但它们更重要的使命,是为接下来漫长的守夜提供能量。大家边吃边聊,从天亮吃到天黑,再从天黑吃到午夜,用一桌好酒好菜,来抵御困意,支撑着大家一起迎接新年钟声的敲响。
这么一圈看下来,我发现, 大年三十晚饭怎么称呼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有标准答案的问题。
年夜饭 ,是官方的、时间的定义。
团圆饭 ,是情感的、核心的诉求。
围炉 ,是场景的、温暖的白描。
分岁筵 ,是仪式的、文化的传承。
合家欢 ,是氛围的、直白的表达。
这些称呼,就像是不同地区的方言,带着各自的口音和温度,但描绘的,都是同一个内核——家。
它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顿饭,重要到我们不惜给它起那么多的名字,用不同的词汇,从不同的角度,去反复地强调、赞美、定义它。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方水土,一种习俗,一份沉甸甸的情感。
如今,我也离家在外。每年春节,抢票回家的那段路,心里想的,已经不再是那顿饭具体叫什么了。我满脑子都是我妈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我爸在客厅里泡茶的香气,还有推开家门那一瞬间,那种被熟悉的气味和声音瞬间包裹的安全感。
所以,管它叫什么呢?
它就是那顿,你愿意跋山涉水、穿越人海,也一定要赶回去吃的饭。
它就是那顿,能让一年的疲惫和委屈,都在筷子起落间烟消云散的饭。
它就是那顿,味道可能年年都差不多,但你永远吃不腻,而且离了那个地方,就再也复制不出来的饭。
它的名字,就叫 “回家” 。
那么,你家呢?你家管大年三十那顿晚饭,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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