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一个土生土长的武汉人,过年回家,第一句冲着我妈喊的是什么?“妈,我回来了!”就这么简单。是不是有点失望?觉得不够“武汉”?别急,这只是个开场白。在武汉,称呼父母这件事,就像一锅煨了半宿的排骨藕汤,表面看着清清淡淡,底下的味道和讲究,全在骨头里,得慢慢品,细细咂摸。
平时在屋里,最常见的就是 爸妈 。干脆利落,一个字,透着武汉人特有的那种爽快劲儿。我饿了,就冲厨房喊一声“妈,有冇得吃的?”;我爸在看电视,声音开得震天响,我可能会吼一嗓子“爸!声音小一点唦!”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日常,不带任何表演成分,是生活本身的样子。它不温柔,甚至有点冲,但里面全是自己人的那种不设防。
可你要是以为这就完了,那你可把我们武汉人想得太简单了。

我们还有一套“江湖黑话”,专门用来跟外人或者同辈朋友“介绍”自己的父母。这时候, 老头 、 老娘 就粉墨登场了。你听听,这两个词,是不是自带一种江湖气?“我屋里那个 老头 ,昨天又在屋里琢磨他的那些花鸟鱼虫。” “我们家 老娘 咧,搓麻将的手气,那叫一个黑!”
外地朋友第一次听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以为我们在跟爹妈闹别扭,骂人呢。天大的冤枉!在武汉的语境里,“老头”和“老娘”,那是一种带着点“嫌弃”的亲昵,一种不耐烦里的爱。这里面有种微妙的心理,仿佛在通过这种略带粗粝的称呼,拉近和朋友的距离,同时又在炫耀:“你看,我跟我爹妈关系好到可以这么‘没大没小’。” 这是一种独特的武汉式凡尔赛,藏在大大咧咧的表象之下,内核是稳固得不能再稳固的家庭关系。你绝对、绝对不会当着我爸的面,喊他“老头”,那不叫亲昵,那叫“欠揍”。这个分寸感,是刻在每个武汉伢DNA里的。
好了,重头戏来了。前面说的,都是日常。一到过年,尤其是大年初一的早上,那个气氛,立马就变了。
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子庄严的味道。我们这些做小辈的,不管长到多大,三十岁还是四十岁,都得老老实实地站成一排。这时候,你再喊“爸”、“妈”?不合适了,太轻了,压不住场子。
你得恭恭敬敬,甚至是带着一点点仪式感,走到他们面前,弯下腰,或者干脆跪下磕个头,然后,用一种近乎于咏叹的调子,喊出那两个一年只用一次的称呼: “老亲爷!” “老亲娘!”
当这两个称呼从嘴里蹦出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它不再是简单的称呼,它是一份传承,一种契约。这两个词,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它意味着,在这一刻,你承认他们作为家族大家长的绝对权威,你感谢他们一年的养育和辛劳。而他们呢,也就正式“笑纳”了你这份敬意。然后,一个厚厚的红包,就塞到了你的手里。
我到现在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被我爸逼着这么喊。我扭捏得不行,觉得“老亲娘”这三个字土得掉渣,怎么也喊不出口。我爸眼睛一瞪:“不喊就莫想拿红包!” 我这才憋红了脸,蚊子哼哼一样喊了一声。我妈当时那个笑啊,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嘴上说着“个板马,这么大个伢还害羞”,手里的红包却塞得比谁都快。
那一刻我才明白, 老亲爷 和 老亲娘 这两个称呼,是过年这个特殊场域里的“钥匙”。它打开的,不仅仅是红包,更是一种血脉里的情感确认。它像一个开关,按下去,平日里再怎么没大没小、称兄道弟的父子母女关系,瞬间就回归到了最传统、最重规矩的模式。这是属于武汉人的,心照不宣的仪式感。
这声称呼里,有对长辈的敬畏,有对传统的遵循,还有一种很朴素的家庭观念:无论你在外面是张总还是李总,回到这个屋里,你就是儿子,是姑娘,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所以你看,从最日常的“爸、妈”,到跟朋友开玩笑的“老头、老娘”,再到过年时分最郑重其事的“老亲爷、老亲娘”,这里面有一条清晰的情感光谱。它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随着场景、对象、心情的变化而灵活切换。
这种切换自如,恰恰就是武汉人性格的写照。我们可以在菜市场为了一毛钱跟人扯半天皮,也可以在朋友有难的时候两肋插刀;我们可以嘴巴上把父母说得一无是处,但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的好。我们的情感表达,从来都不是那种温情脉脉、细语呢喃的风格。它更像码头上的号子,粗犷、直接,充满了力量感,但每一个音符里,都饱含着最真挚、最滚烫的情感。
如今,很多年轻一辈的武汉伢,可能已经不太习惯在过年时磕头了,甚至连“老亲爷、老亲娘”这声称呼,也渐渐变得有些生疏。但这个传统,就像沉在东湖底的石头,它一直都在。或许形式变了,但那份对父母的敬与爱,那份藏在大大咧咧外表下的细腻情感,从来没变过。
下一次,如果你在武汉过年,听到一个年轻人恭恭敬敬地喊出一声“老亲娘”,别觉得奇怪。你听到的,不仅仅是一个称呼,那是武汉这座城市,关于家庭、关于传统、关于爱,最深沉、最动听的回响。这一声称呼,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接近我们武汉人那颗滚烫的心脏。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