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就这么冷不丁地,从我那刚上小学的侄子嘴里冒出来。当时我正盘腿坐在沙发上,啃着苹果,看着电视里无聊的综艺,一下子就给我问愣住了。
我姥爷的爸……我怎么称呼?
脑子里像是有根弦,“嗡”地一声,断了。随即而来的是一片空白,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一个确切的音节。是……太姥爷?还是姥姥爷?好像都听过,又好像都不太确定。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个文化上的“假冒伪劣产品”。一个三十好几的人,连自己家族的直系称谓都搞不清楚,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真不小。
我支支吾吾地糊弄侄子:“呃……这个嘛,大人叫法比较多,回头我问问你姥姥。”然后迅速把话题岔开,但心里那点小小的疙瘩,却被这童言无忌的一问,给彻底揪了出来。
是啊, 我姥爷的爸,我到底该怎么称呼?
从最标准、最书面的角度来说,答案其实不复杂。姥爷,是妈妈的爸爸。那么姥爷的爸爸,就是妈妈的爷爷,也就是我的 曾外祖父 。在口语中,北方地区大多称呼为 太姥爷 ,也有不少地方,尤其是南方一些地区,会称呼为 姥姥爷 。这两个称呼,在逻辑上都说得通,一个“太”字,一个叠词的“姥姥”,都形象地表达了“隔了两代”的亲缘关系。
你看,知识点就这么简单。一个搜索引擎,三秒钟就能给出标准答案。
可这事儿,偏偏就不是一个标准答案能解决的。
因为那个称呼,它不只是一个冰冷的、印在字典里的词条。它背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一段被时间尘封的家族史,是一股从遥远过去流淌至今的血脉。
我从来没见过我姥爷的爸爸。
在我出生之前很多年,他就已经不在了。关于他的一切,都来自于我姥爷、我妈,还有家里其他长辈们口中那些磕磕绊绊、时常中断的叙述。他不是一张照片,也不是一个名字,他是一个由无数个故事碎片拼凑起来的,模糊的影子。
我姥爷总说,他爸是个“犟骨头”。一辈子在土地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手上的茧子,比老树皮还硬。他不爱说话,一袋旱烟能抽上半天,眼睛就那么眯着,望着天边的云,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家里孩子多,粮食总是不够吃,他总是把最干的、最顶饿的馍馍,不声不响地推到孩子们面前,自己喝着那清汤寡水的稀饭。
我妈说,她小时候见过她姥爷。印象最深的,是那双大手。粗糙,黝M黑,却异常温暖。每次从镇上赶集回来,那双大手里总能像变戏法一样,摸出一两颗糖,用油纸包着,已经有些融化了,但那份甜,却能记一辈子。她还记得,她姥爷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和泥土混合的气息,那是那个年代庄稼人独有的味道,闻着,就觉得 安心 。
这些故事,在我脑海里盘旋。
于是,“ 太姥爷 ”这个词,就不再是一个空洞的称谓了。
我仿佛能看到一个身影。在熹微的晨光里,他扛着锄头,走向田埂,背影像一座沉默的山。我仿佛能闻到那股混合着汗水、烟草和土地的味道,那是我们家族最初的“香水”。我仿佛能感受到那双大手传递过来的温度,那份不善言辞却厚重如山的爱。
他是我姥爷之所以成为我姥爷的原因。我姥爷的沉默寡言,他的勤劳坚韧,他那双同样布满老茧的手,所有这些特质,都深深地烙着他父亲的印记。这是一种无声的传承,比任何家训、任何道理都来得深刻。
而我们这一代,甚至下一代,为什么会对这个称呼感到陌生和困惑?
我想,这背后是我们与家族根脉的一种 渐行渐远 。
我们生活在一个快节奏的、原子化的社会里。我们离开故土,涌入城市。大家族被小家庭所取代,几代同堂的场景,更多地只存在于过年时短暂的团聚里。我们熟悉写字楼里的同事,熟悉社交软件上的网友,却对自己家族的脉络,对自己血液里流淌的基因来源,知之甚少。
“我姥爷的爸我怎么称呼?”这个问题,它像一声警钟。
它提醒我们,在我们看不见的时间深处,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用自己的脊梁,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天空。他们的名字或许已经被遗忘,他们的面容或许已经模糊,但他们真实地存在过,并且以一种我们不易察觉的方式,塑造着今天的我们。
后来,我专门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她先是笑我:“这么大个人了,这都不知道?”然后,她的声音慢了下来,带着回忆的温度。
“我们那时候,都跟着你姥爷,喊‘爹’。小孩子嘛,不懂那么多辈分,就跟着喊。正式一点,就叫 姥姥爷 。你姥姥家那边,都这么叫。”
姥姥爷 。
这个称呼从我妈嘴里说出来,和我在网上查到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它带着我们家乡的口音,带着我妈回忆童年时的温情,它一下子就变得有血有肉,有了烟火气。
我突然觉得,怎么称呼,用哪个词,或许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还 愿意去问 ,还 想要知道 。
这个提问的动作本身,就是一次寻根。是一次跨越时空的对话,是我们向家族历史的一次深情回望。它让我们停下匆忙的脚步,去思考“我从哪里来”这个最根本的问题。
那个晚上,我和侄子坐在地毯上,翻看一本很旧很旧的相册。里面大部分是黑白照片,人物的脸庞已经有些发黄模糊。我指着一张全家福里,一个站在最后排,面容严肃、眼神却很亮的男人,告诉侄子:
“看,这个,就是姥爷的爸爸。我们可以叫他 太姥爷 ,或者,按照咱们家乡的叫法,叫 姥姥爷 。他啊,是个非常非常厉害的人……”
我开始把我听来的那些碎片故事,笨拙地讲给侄子听。关于那双大手,关于那袋旱烟,关于那份沉默的爱。侄子听得睁大了眼睛,似懂非懂。
我不知道他能记住多少。
但我知道,从今天起,在他心里,“姥爷的爸爸”将不再是一个空白的符号。他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一个值得尊敬的、我们家族的先辈。
而我呢?我也找到了我的答案。
我姥爷的爸我怎么称呼?
我会在心里,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为—— 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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