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有种独特的味道,是那种老式空调吹出的陈旧风,混杂着打印机墨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我坐在一张冰凉的塑料椅子上,屁股底下硌得慌。这里是派出所,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踏足,每一次都伴随着某种失去。
这次,是我的电瓶车电瓶。
给我做笔录的是个年轻警察,眼皮有点肿,估计是熬了大夜。他全程没怎么抬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偶尔问一句“然后呢?”“几点?”。在他的世界里,我似乎只是一个由时间、地点、被盗物品价值构成的数据包。笔录做完,他说:“行,去那边等,待会儿带你去看监控。”

于是,我成了等待的人。
真正的高潮,或者说,我内心戏剧的开端,是从那个负责 调监控的警察 推门而入开始的。他年纪稍长,大概四十来岁,穿着便服,一件深色的夹克,手里捏着一个已经瘪了的保温杯。他扫了一眼我们这些等候的“群众”,目光在我身上停顿了一下,然后朝我这边抬了抬下巴。
“喂,那个电瓶车被偷的,过来。”
就是这个称呼。“喂”,一个极其功能性的词,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像是在工厂流水线上呼唤一个零件。紧接着的定语,“那个电瓶车被偷的”,则是我此刻唯一的身份标识。我不再是张三或李四,不是某个公司的职员,也不是谁的儿子或朋友。在这一刻,我被简化成了一个事件本身。
我站起来,跟着他走进一间小屋子,里面挤满了显示器,屏幕上分割出无数个灰暗的、静止或流动的画面。他把我按在其中一个屏幕前的一张椅子上,自己则熟练地操纵着鼠标。
“大概几点?”他问。
“凌晨三点到五点之间吧。”我努力回忆。
他开始拖动时间轴,画面飞速倒退,像一部被按了快进的默片。那些深夜里无人的街道,闪烁的霓虹,偶尔掠过的车辆,都在他指尖下变成模糊的光影。他很专注,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在几个小格子里来回跳跃。
我则在想,现在, 调监控的警察怎么称呼我 ?
他没有再叫我。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盯着屏幕,他负责操作,我负责辨认。这种沉默里有一种奇特的张力。我成了他的“眼睛”,一个辅助性的生物插件,用来识别那些模糊人影中可能存在的“目标”。他偶尔会问:“这个是吗?”“看这个人!” 他的称呼,变成了省略主语的祈使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的眼睛开始干涩。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突然“咦”了一声,把画面定格。一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的黑影,鬼鬼祟祟地在我停车的地方捣鼓着什么。
“就是他!”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警察同志显然比我冷静得多。他放大画面,试图看清脸,但那家伙把自己裹得太严实了,只能看到一团马赛克构成的鬼影。他没说什么,只是把这段视频截取、保存,然后又在其他几个角度的监控里寻找线索。
整个过程里,他切换了几个称呼。
当我因为一个模糊的身影大惊小怪时,他会不耐烦地说:“ 小伙子 ,你别急,这个角度看不清的。” “小伙子”,这个称呼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但又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略带俯视的亲切感。它消解了“警察”与“平民”之间的严肃壁垒,但同时也建立了一种新的、基于年龄和经验的不对等关系。我感觉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
当他需要我提供更精确的信息时,比如“你确定你的车是这辆白色的吗?”,他会用“你”来指代我。这是一个中性的、平等的称呼,但在这里,它更像是一种工作流程中的对话指令。
最终,线索中断在了一个监控死角。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眼里的红血丝像一张细密的网。他看着我,那种眼神很复杂,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职业性的疲惫和无奈。
“行了,线索就到这儿。你留个电话,有进展我们会通知你。”
那一刻,我觉得他又想起了我的官方身份。我不再是那个帮他盯屏幕的“小伙子”,也不是对话中的“你”。我重新变回了那个需要被处理的案卷。他没有说出口,但我能感觉到,在他心里,我又变回了那个“ 报案人 ”,甚至是更冰冷的“ 受害人 ”。这两个词,都带着浓厚的法律文书色彩,它们精准、客观,但毫无温度。它们概括了我的处境,却抹去了我所有的情绪——我的愤怒、我的沮丧、我的那点儿可怜的希望。
我走出那间小屋子,外面的天已经亮了。空气清新了许多,但派出所里那股混杂的味道,似乎还黏在我的鼻腔里。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回味这件事。 调监控的警察怎么称呼我 ?这个问题,其实根本不重要。他叫我“喂”,叫我“小伙子”,叫我“那个谁”,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叫,都只是为了最高效地完成他的工作。
但在我这边,却完全是另一番感受。这些称呼像一个个标签,在我身上贴上又撕下。它们定义了我在那个特定场景里的角色,也折射出个体在庞大的公共机器面前,是如何被功能化、符号化的。我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一个“案件当事人”。我的电瓶,则是驱动这台机器运转的微不足道的一点燃料。
或许,这就是成长的某个瞬间吧。你突然意识到,在很多时候,你引以为傲的身份、性格、故事,都会被简化成一个最直接、最利于被归类的标签。你是“那个迟到的员工”,是“三号床的病人”,是“丢了电瓶的 报案人 ”。
而那个调监控的警察,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在他的家人朋友眼中,他或许是个有趣的丈夫、慈爱的父亲。但在这里,他就是“警察”,一个代表着秩序和权力的符号。我们都在各自的角色里,用最简单的称呼,维持着这个复杂社会的运转。
我的电瓶大概是找不回来了。但这段经历,和那个关于“称呼”的思考,却像一颗小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久久没有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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