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在山里,围着一堆篝火,或者在某个青年旅舍的大厅里,被人冷不丁问一句:“嘿,哥们儿,你算哪一派的?”
我总有点语塞。
这问题,听着简单,其实跟问一个写字儿的“你是什么风格”一样,让人不知从何说起。游山玩水,这么纯粹一件事,怎么还分出三六九等、门派林立了?但你仔细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不同的叫法,背后藏着的是一整套完全不同的世界观、装备观,甚至是一条若隐隐若现的鄙视链。

最常见,也最没“杀伤力”的称呼,当然是 游客 。一说这两个字,你脑子里是不是立刻就有画面了?旅行团的大巴车门一开,乌泱泱下来一群人,头上戴着同款的遮阳帽,脖子上挂着个单反相机,可能镜头盖都忘了取。他们跟着小旗子,在一个个“著名景点”的石碑前,比着经典的剪刀手,咔嚓一张,任务完成。他们是风景的消费者,是山水的旁观者。他们热爱的是“到此一游”的仪式感,是朋友圈里九宫格的素材。你不能说他们不对,没有 游客 ,哪来那么多旅游收入,哪有那么多修葺一新的栈道?只是,对于那些把山野当成信仰的人来说,“游客”这个词,总带着点疏离感,仿佛隔着一层玻璃在看风景。
然后,就到了一个听起来“专业”得多的词儿—— 驴友 。这个词曾经是多么时髦,多么有身份认同感啊。它代表着一种精神:自助、探索、不走寻常路。 驴友 们,通常背着一个比自己还高的登山包,里面塞满了各种听起来就厉害的装备:始祖鸟的硬壳、Osprey的背包、MSR的炉头……他们对各种户外品牌如数家珍,能为了一件装备的参数在论坛里盖上几百层楼。他们热衷于挑战那些“野路”,追求的是“征服”的快感。在他们圈子里,有自己的黑话,有自己的偶像(比如那些完成了“两步半”的大神),也有一条心照不宣的装备鄙视链。 驴友 这个群体,是一群痛并快乐着的自虐狂,他们享受肌肉的酸痛,享受在绝境中分食一根能量棒的战友情。但近些年,“驴友”这个词也渐渐被污名化了,总和一些“违规穿越”、“救援耗费公共资源”的新闻挂上钩。于是,很多老驴,现在反而不太愿意这么称呼自己了。
那更高阶的叫法呢?
有的人,喜欢自称 行者 。这个词,就高级了。它褪去了“驴友”那种略带莽撞的“征服欲”,多了一丝文化的沉淀和哲学的思考。 行者 ,让人想起古代的苦行僧,想起玄奘,想起徐霞客。他们走路,不仅仅是用脚,更是用心。他们可能不追求什么登顶,不痴迷于顶级装备,但他们会对路边的每一棵植物、每一块岩石感兴趣,会去探究山川背后的历史和传说。他们走的路,是身体的修行,更是灵魂的朝圣。在他们看来,风景不是用来征服的,而是用来对话的。这种称呼,带着点玄学和哲思,自带一种遗世独立的风骨。
还有更“野”的,管自己叫 山人 。这个词就更妙了。它带着一种归隐的气质。 山人 ,仿佛不是去“玩”山,而是山的一部分。他们可能就住在山脚下的村落里,对周遭的每一条沟、每一道梁都了如指掌。他们能辨认鸟鸣,认识草药,知道哪里的泉水最甘甜,哪里的野果子能吃。他们对山,没有游客的好奇,没有驴友的野心,只有一种近乎亲情的熟悉和依赖。他们融于自然,享受着那种不被打扰的野趣。这种称呼,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它需要时间的浸润和对土地深沉的爱。
当然,现在还有个更时髦、更轻松的词: 玩家 。这词儿就特别有当下这个时代的气息。户外 玩家 ,玩的是什么?可就太丰富了。可以是桨板、是溯溪、是飞盘、是越野跑,也可以是精致露营(Glamping)。他们把山野当成一个巨大的游乐场,追求的是“好玩”、“有趣”、“出片”。他们的装备不一定最硬核,但一定最潮、最有设计感。他们不一定走得最远,但一定能找到最棒的机位,拍出最有氛围感的照片和视频。 玩家 这个词,消解了传统户外运动的沉重感和苦行意味,把一切都回归到“玩”的本质。玩,才是核心要义。这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展现,轻松,自由,且极具分享精神。
那么,我呢?我算什么?
我不知道。
当我在深夜里,独自一人坐在帐篷前,看着满天星斗,听着风穿过松林的声音,我感觉自己什么也不是,只是一粒微尘。当我在暴雨中,浑身湿透,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一步步往前挪,心里骂着自己为什么要来受这个罪的时候,我可能更像个 驴友 。当我翻开地图,研究一条古道的历史变迁,想象着几百年前的商队也曾走过我脚下的路,我又觉得自己有点像个 行者 。当我躺在溪边的石头上,什么也不想,只是感受着阳光和水汽,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 山人 。
说到底,称呼,终究是别人给的标签,或者是自己硬要往上贴的金。真正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出发。是为了那一张值得炫耀的照片,还是为了那一次大汗淋漓的攀登?是为了寻找片刻的宁静,还是为了在天地间找到自己的坐标?
或许,最好的称呼,就是“在路上的人”。
我们这些人,只是暂时离开了城市的水泥森林,去山川湖海里,给自己的灵魂透口气。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山川湖海,它们从不问你的名字。你来,它便用云海和日出迎接你;你走,它便用晚风和虫鸣送别你。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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