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从不说“外公外婆”这四个字。
真的,不是矫情。就是感觉很别扭,嘴巴里滚出来,像含着一块陌生的、棱角分明的石头,硌得慌。它标准,正确,写在教科书里,印在亲属关系图上,但它……不是我的。它没有温度,没有气味,更没有我摇摇晃晃的童年。
在我们那片江南水乡,水汽氤氲的地方,外公外婆的称呼,是软糯的,是带着水乡独有潮气的。我们喊 阿公 (Ā gōng),喊 阿婆 (Ā pó)。

阿公 ,这两个字一念出来,舌尖轻轻抵住上颚,然后温和地滑开,像极了阿公本人。他总是坐在院子里的那把老旧的竹躺椅上,吱呀作响,手里摇着一把磨得光滑的蒲扇。他话不多,但眼神里总有光。喊一声“阿公”,他会缓缓地转过头,从他那个宝贝铁皮罐里,摸出一颗硬糖,或者一小块酥糖,颤颤巍巍地递过来。那个“公”字,在我们方言里,尾音是收敛的,短促而温厚,像他拍在我背上的手掌,沉稳,让人安心。
普通话里的“外公”,那个“外”字,对我来说,像一道无形的墙,客气又疏离,时刻提醒你,这是母亲那边的亲属,是需要“区别对待”的。可是在我的世界里, 阿公 ,就是 阿公 ,不分内外。他是那个会在夏天傍晚带我去河边看渔船撒网的人,是那个用粗糙的手指教我分辨北斗七星的人,是那个把西瓜最中间最甜那一勺挖给我的人。他的存在,就是我童年世界里一个坚固的坐标,跟“内外”这种概念,毫无关系。
再说 阿婆 。
阿婆 ,这两个字一念出来,唇齿间都带着一股子糯米和灶火的温吞气。声音是向下走的,亲昵的,像小猫的呼噜。我的 阿婆 ,她的人生好像永远都围绕着厨房那一方小天地。她的手上总有一股淡淡的猪油香和葱花味。喊一声“阿婆”,她应答的声音总是从热气腾腾的厨房里传来,带着锅铲碰撞的清脆声响:“哎——晓得了,糕团马上就好!”
“外婆”这个词,听起来太书面了。像是一位穿着得体、慈祥但有距离感的老太太。而我的 阿婆 ,她从来都是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裤脚上还可能沾着一点泥土,因为她刚从屋后那片小小的菜园里回来。她给我的爱,是具体的,是滚烫的,是一碗加了两个荷包蛋的烂糊面,是塞在我书包里还冒着热气的南瓜饼。这种爱,只有用“ 阿婆 ”这个土土的、亲密的称呼才能包裹得住。
所以你看, 家乡话怎么称呼外公外婆 ,这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语言学问题。它是一把钥匙,一把能瞬间打开记忆闸门的钥匙。
这把钥匙,通往的是一个回不去的世界。
我记得,小时候跟着 阿婆 去镇上赶集,她把我紧紧牵着。集市上人声鼎沸,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农产品堆得像小山。我扯着她的衣角,一声又一声地喊“ 阿婆 , 阿婆 ”,她就一遍又一遍地应着“哎,哎”。那两声简单的应答,在嘈杂的人群里,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牢牢地拴住了我,让我充满了安全感。现在,我再也听不到那样的应答了。
我长大后,离家越来越远。在城市里,在办公室里,我们说普通话,写标准字。我和我的同事、朋友,聊起家里的长辈,大家说的都是“我外公”“我外婆”。我偶尔也会这样说,但每次说完,心里都空落落的。好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那个故事里的人物形象是模糊的,标准的,唯独不是我那个会偷偷给我零花钱的 阿公 ,和那个总担心我穿不暖的 阿婆 。
这种感觉,在有了孩子之后,变得更加强烈。
我教我的孩子认识家人,指着照片,我告诉他:“这是妈妈的妈妈,你要叫‘外婆’。”孩子似懂非懂地跟着念。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巨大的悲哀。我剥夺了他认识一个真正的、鲜活的“ 阿婆 ”的机会。他嘴里的“外婆”,永远无法连接到那个充满灶火香气、吴侬软语的世界。他理解的,只是一个冰冷的、标准的家庭关系符号。
我们这一代,或者说,许多离开家乡的人,都成了方言的“断代者”。我们或许还能流利地说,但我们的下一代,大概率只会听,甚至完全不会说了。当那些带着特定语调和情感的词汇,比如“ 阿公 ”“ 阿婆 ”,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份独一无二的文化肌理和情感纽带。
北方的朋友可能会说,他们喊“姥爷”“姥姥”,那也是充满了温情和记忆的词。是的,我完全相信。中国太大了,十里不同音。每一个地方关于“ 家乡话怎么称呼外公外婆 ”的答案,都指向一个同样溫暖的內核。无论是“家公家婆”“姐公姐婆”,还是其他我闻所未闻的叫法,它们都像一枚枚家族的私密印章,盖在每个人的童年记忆里。
它们是密码,是接头暗号。只有在同一个方言体系里长大的人,才能瞬间解码其中蕴含的全部情感。
现在, 阿公 的那把竹躺椅已经收起来了,上面落了薄薄的灰。 阿婆 的厨房也早已没了烟火气。但只要我闭上眼睛,轻轻地在心里念一声“ 阿公 ”,“ 阿婆 ”,那吱呀的摇椅声,那灶火的温暖气,那江南水乡特有的、温润又绵长的记忆,就都回来了。
它们告诉我,无论我走多远,说多么标准的普通话,我身体里,永远都住着那个只会用家乡话,怯生生地喊着“ 阿公 ”“ 阿婆 ”的小孩。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