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啊,他叫我妈……嗯,这事儿可复杂了。它不是一个固定的词儿,更像一个根据天气、心情、以及他需不需要我妈帮忙找东西而随时切换的调频电台。
记忆里最根深蒂固的一个 称呼 ,应该是“孩儿他妈”。
这四个字,通常出现在比较“公共”的场合。比如家里来了客人,我爸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从厨房出来,嗓门从丹田提上来,穿透两道门,中气十足地喊:“孩儿他妈!快给客人拿牙签!” 那是一种宣告,一种带着点炫耀和满足的宣告,宣告这个家有了女主人,他的人生有了压舱石,而我,就是那个活蹦乱跳的证据。这个 称呼 里,我 母亲 的个体身份是被弱化了的,她首先是“我的妈”,然后才是他老婆。听着有点大男子主义,是吧?但那个年代的 父亲 ,好像都这样,朴拙地用最传统的方式,来框定一个家的范围,而这个 称呼 ,就是无形的篱笆。

可一旦关上家门,这个略显正式的 称呼 就立马被打回原形。
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奇奇怪怪、有时甚至让我觉得有点“冒犯”的绰号。
叫得最多的,是“老太婆”。
我妈其实一点不老,四十多岁的时候,我爸就这么叫了。他歪在沙发里看电视,遥控器找不着了,也不起身,就抻着脖子喊:“哎,老太婆!我遥控器呢?” 我妈在厨房叮叮当当地炒菜,头也不回地吼回来:“你屁股底下坐着呢,自己不会摸一下啊,老头子!” 他们的对话,就像两只山头的土匪在对暗号,充满了烟火气的江湖味儿。这个 称呼 ,听起来粗声大气,毫无浪漫可言,但那里面藏着一种旁人无法插足的亲昵和默契。是一种“反正我们都这么熟了,就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了”的坦然。是一种我知道我这么叫你你不会真生气,你也知道我只是嘴上贫的信任。这声“老太婆”,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显得坚实、落地。
偶尔,我爸心情好的时候,或者想耍赖的时候, 称呼 会变得更……匪夷所思。
比如,他会叫我妈的全名,但一定是拖长了尾音,带着拐弯儿的、黏黏糊糊的调子。 “李——秀——梅——” 声音从书房飘出来,我跟我妈对视一眼,就知道,这准是他的电脑又出什么问题了,自己搞不定,又不好意思直接求助,就用这种方式先探探路。我妈通常会假装没听见,等他再叫第二声,才慢悠悠地回一句:“干嘛!” 那感觉,就像是猫捉老鼠,她享受着他“有求于她”的那个瞬间。
而我,作为他们生活的长期观察员,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关于 父亲 如何 称呼 我 母亲 的,最温柔的秘密。
那就是,在我 母亲 生病的时候。
有一次,我妈感冒发烧,蔫蔫地躺在床上。我爸简直是坐立不安,端水、拿药、试额头温度,忙得像个陀螺。那天晚上,我听见他在卧室里,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极其轻柔,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声调,叫着我妈的小名。那是我 母亲 还没出嫁时,在娘家人才会叫的名字。
就俩字儿。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含混,像是怕惊扰了谁。那一刻,我站在门外,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原来,剥离了“孩儿他妈”的身份标签,甩掉了“老太婆”的玩笑外衣,在他心里最深处,她永远是那个需要被呵护的、有着一个清脆小名的姑娘。那个名字,是他心里最柔软的开关,只在最担忧、最心疼的时候,才会轻轻按下。那一刻的 称呼 ,才是他毫无防备的、最真挚的 爱 的流露。
当然,也有最省事儿的 称呼 。
一个字:“哎!” 或者“喂!”
“哎,把我那件蓝衬衫熨一下。”
“喂,今天买醋了没?”
这种时候,我妈通常会给他一个白眼,但手里的活儿却没停下。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命令里带着依赖,嫌弃里透着习惯。生活嘛,不就是这些琐碎到甚至懒得用一个完整 称呼 来开启的对话组成的吗?
现在,我长大了,离家在外。每次打电话回家,总能从电话那头,听到我爸那些千变万化的 称呼 。
“你妈呢?让她听电话。” 这是比较正常的版本。
“那个谁,你闺女电话!” 这是他懒得动弹的版本。
“老婆子,快来,你宝贝闺女找你诉苦了!” 这是他心情不错,想调侃一下的版本。
每一个 称呼 ,都像一块拼图,拼凑出他们几十年的婚姻生活。那里面有年轻时的激情,为人父母的责任,中年时的调侃与相伴,以及,在日复一日的平淡中,沉淀下来的,那种已经化入骨血、无需言说的 爱 。
所以,如果你问我, 父亲怎么称呼你的母亲呢?
我真的很难用一个词来回答。
因为那不是一个词,那是一首变奏曲。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戏谑,时而温柔。它是他们两个人专属的密码,是时间的刻度尺,也是我们这个家,最温暖、最真实、最无法被复制的背景音。那声音,就是“家”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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