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 玉 ”这个字,从盘古开天地就有了吗?或者说,从我们的祖先把第一块在河床里沉睡了万年的石头籽料捞起来,摩挲着它那温润如肌肤的质感时,脑子里就蹦出了这个读作“yù”的方块字?
太天真了。
在那个连文字都还在泥地里蹒跚学步的遥远时代, 玉 ,它压根不叫 玉 。或者说,它没有一个统一的、能概括所有美好石头的称谓。那时的称呼,远比我们现在想象的要生动、具体,充满了原始的、带着水汽和泥土芬芳的想象力。

我们得先跳出现代人对“命名”的理解。今天我们给东西起名字,是为了分类,为了清晰的指代。但在上古先民眼中,一块石头,尤其是那种与众不同、阳光下泛着猪油般温润光泽的石头,它首先不是一个“物”,而是一种“力”的载体。它可能是沟通天地神灵的媒介,是部落首领权力的象征,是献给祖先的祭品。所以,它的名字,必然和它的功能、它的神性死死地捆绑在一起。
聊到这里,一个可能让你大跌眼镜的字就必须登场了—— 球 (qiú)。
没错,就是今天我们用来指代圆滚滚物体的那个“球”。在古代,它的本义,就是一种美玉,而且是用来制作礼器的上等美玉。《说文解字》里讲得清清楚楚:“球,玉磬也。”玉磬,那可是古代庙堂之上,配合着钟鼓奏响的庄严乐器,是跟神明和祖先“打电话”的设备。你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巫师或者首领,手持玉器,敲击着由 球 制成的乐器,那清越悠扬的声音,仿佛能穿透云层,直达天听。
为什么是“球”这个音?我猜,这背后一定有某种原始的巫术观念。 球 ,与“求”同音。以玉之名,向天地神灵祈求风调雨雨、部落平安。这名字本身,就是一场盛大的祭祀。所以,当一个上古先民指着一块莹洁的美玉,口中发出类似“qiú”的声音时,他说的可能不仅仅是“这是一块美玉”,他更是在说“这是可以与神对话的圣物”。这其中的分量,一个单薄的“玉”字,怎能承载?
当然, 球 只是冰山一角。上古先民的词汇库,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华丽。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见过的美石越来越多,分得也越来越细。于是,一个庞大的“美玉家族”诞生了。你看那些带着“王”字旁的字,它们很多都不是“玉”的同义词,而是它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各有各的脾气和样貌。
比如, 瑶 (yáo)。
这个字一听就感觉不食人间烟火。它带着一种仙气,一种缥缈感。我们说“瑶池仙境”,说“瑶台”,那都是神仙住的地方。所以, 瑶 ,很可能特指那些色泽纯净、光彩照人,仿佛天上星辰落入凡间的极品美玉。它不是日常佩戴的,它是属于神话的,属于想象的。它是一种理想化的美,一种精神图腾。
再比如, 琪 (qí)。
这个字就显得更为珍稀、更为独特。古人说“琪花瑶草”,都是指仙境中才有的奇花异草。所以, 琪 所代表的,或许是那种产量稀少、有着奇异纹理或色彩的美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祥瑞之物。得到一块 琪 ,可能就意味着得到了整个部落的好运。它的名字里,就写满了“吉祥”和“稀有”。
还有 琳 (lín)、 璿 (xuán)等等。 琳 ,给人的感觉是许多美玉聚集在一起,清脆碰撞的声音。或许它指的是色彩斑斓、适合串成佩饰的美玉。而 璿 ,则带有一种旋转、天体的感觉,可能指代那些带有璇玑般纹路、能用来观测星象的特殊玉器。
看到了吗? 球 、 瑶 、 琪 、 琳 ……这些名字,就像一幅幅生动的速写,精准地描绘出了不同美玉的质地、颜色、用途甚至背后承载的文化想象。它们不是冷冰冰的标签,而是充满了情感和敬畏的昵称。
那我们今天这个无所不包的“ 玉 ”字,又是怎么来的呢?
说白了,这是一个“化繁为简”的过程,也是一个“祛魅”的过程。随着文明的演进, 玉 的宗教和神性色彩逐渐减弱,而它的世俗价值、审美价值和道德价值(比如君子比德于玉)则日益凸显。人们不再需要用那么多充满神秘色彩的词去区分它们,一个更加中性、更具概括性的“ 玉 ”字,便足以囊括万象。它就像一个庞大家族的姓氏,把 球 、 瑶 、 琪 这些原本个性鲜明的成员,全都收拢到了自己的麾下。
这是一种进步,也是一种遗忘。
我们得到了一个简洁的符号,却也失去了一片斑斓的星空。当我们今天去博物馆,看着红山文化的玉龙、良渚文化的玉琮,我们脱口而出:“哦,这是古 玉 。”可几千年前,那个亲手打磨它、在上面刻下神徽的工匠,他看着这件即将用来祭祀的通天之器,他会叫它什么呢?
他口中吐出的那个音节,那个我们永远无法确切听到的名字,一定比“ 玉 ”这个字,要沉重得多,神圣得多,也炽热得多。
所以,下次当你再拿起一块玉,别只看到它的温润和价值。试着去感受它在被命名为“ 玉 ”之前,那段漫长而沉默的时光。在它的血脉里,或许还流淌着 球 的祈愿, 瑶 的仙气,和 琪 的祥瑞。它有许多个名字,只是大多,都已湮没在了时间的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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