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笔写下“苏联”这两个字,就感觉空气都沉重了几分。它不像一个普通国家的名称,更像一个沉甸甸的历史符号,压在我们父辈祖辈的心头,也刻进了我们这一代人的集体记忆里。我们现在理所当然地叫它 苏联 ,全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听起来四平八稳,官方又正确。但在过去那几十年风云激荡的岁月里,中国人嘴里的“苏联”,可远不止这么一个单调的称呼。每一个称呼的背后,都藏着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一段爱恨交织的情感。
让我印象最深的,还得是那个亲昵又敬畏的称呼—— 老大哥 。
对,就是 老大哥 。今天你跟年轻人说这个词,他们多半想到的是乔治·奥威尔的小说,那个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监控者。可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 老大哥 这个词,嘴里含着糖,心里冒着光。那会儿的新中国,百废待兴,一穷二白,放眼望去,谁是朋友?谁能帮我们?就是北边那个强大的社会主义邻居。

于是,铺天盖ه的宣传里, 老大哥 来了。苏联的专家,带来了我们急需的技术;苏联的电影,《列宁在十月》、《夏伯阳》,是多少人的革命启蒙;苏联的歌曲,《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至今还在公园里被大爷大妈们传唱。墙上的宣传画,一个健硕的苏联工人老大哥,亲切地搂着我们年轻的中国工人小兄弟,指向远方冒着浓烟的工厂。那个画面,就是当时最美好的愿景。
是榜样。是靠山。是未来。
我听我爷爷讲过,他年轻时在工厂当学徒,带他的师傅就是个苏联专家,叫什么瓦西里。老爷子一辈子都念叨着那个名字,说瓦西里怎么手把手教他看图纸,怎么用不熟练的中文夸他“好样的,同志!”。那种情感,是装不出来的。一声 老大哥 ,喊出去的是发自肺腑的尊敬和感激,是对那个理想中“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无限向往。那是一种几乎把对方神话了的崇拜,一种小兄弟仰望强大兄长的赤诚。
可蜜月期,说没就没了。
历史的巨轮说转就转,中苏关系说掰就掰。一夜之间, 老大哥 的脸就变了,变成了狰狞的 苏修 。
苏修 ,全称是“苏联修正主义”。这个词,可就不是什么好话了。它带着强烈的意识形态批判色彩,冰冷、尖锐,像一把刀子。从前的亲密无间,变成了兵戎相见。珍宝岛的枪声,彻底击碎了“牢不可破的友谊”。
我父亲那一代人,对 苏修 这个词的记忆就深刻得多了。他们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反帝反修”的口号声中度过的。收音机里,报纸上,天天都是对 苏修 的口伐笔诛。那个曾经的榜样,成了背叛革命的叛徒;那个曾经的靠山,成了在我们北方边境陈兵百万的“新沙皇”。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大概就是你最信任的兄弟,突然在你背后捅了你一刀。曾经有多爱,后来的恨就有多深。那个年代的孩子们,玩打仗游戏,敌人不再是“日本鬼子”或“美国兵”,而是“苏修特务”。 苏修 这个词,代表着一种背叛,一种威胁,一种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整个中国的上空。
除了这两个情感色彩最浓烈的称呼,还有一个更早、更具特定历史阶段性的叫法—— 苏俄 。
这个词现在听起来有点书面化,但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尤其是苏联刚刚成立初期, 苏俄 是很常见的称呼。因为最初的苏维埃政权,主体就是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那时候的中国,从北洋政府到国民政府,再到早期的中国共产党,都习惯用 苏俄 来指代那个新生的红色政权。这个称呼相对中性,少了几分“老大哥”的亲密,也缺了“苏修”的敌意,更像一个单纯的地理和政治实体代号。在很多历史文献里,你都能看到“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口号,这里的“俄”,指的就是 苏俄 。
最后,还有一个流传最广、生命力最强的民间俗称,那就是 毛子 ,或者更“亲切”一点的, 老毛子 。
这个词儿,那就更野了,带着一股子泥土的腥味儿和市井的生猛。它的历史比苏联本身还要长,可以追溯到沙皇俄国时期。据说是因为俄国人普遍体毛旺盛,看起来毛茸茸的,所以清朝的老百姓就给他们起了这么个形象的绰号。
“毛子”这个词,很复杂。它不像 老大哥 那样纯粹是仰慕,也不像 苏修 那样纯粹是憎恨。它里面混杂着好奇、调侃、警惕,甚至还有一丝丝的鄙夷。在东北地区,这个称呼用得尤其普遍。我一个哈尔滨的朋友就说,他们从小听着“老毛子”的故事长大,那是些会喝大酒、会拉手风琴、会盖“木刻楞”房子,但有时候也挺粗鲁、不讲理的家伙。
这个称呼,是官方语境之外,老百姓自己定义的“他者”形象。如果说“苏修”是官方盖戳的敌人,那 老毛子 就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一种带着点儿复杂情绪的,更接地气的代号。它不那么政治正确,但却异常鲜活。直到苏联解体后,这个称呼还延续了下来,用来泛指俄罗斯人。
从 苏俄 的初见到 老大哥 的蜜月,再到 苏修 的决裂,最后沉淀为一声声复杂的 老毛子 。这些称呼,像一个个时间的琥珀,封存了不同年代中国人对那个北方巨邻的复杂情感。它们不是冰冷的代号,而是有温度、有情绪、有故事的活化石。
如今, 苏联 已经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三十多年了。这些曾经无比响亮、牵动亿万人心的称呼,也渐渐变得陌生。但每当它们被重新提起,那段风起云涌、爱恨纠缠的岁月,仿佛就在眼前。一个称呼的消亡,背后是一个时代的落幕,和一个庞然大物的轰然倒塌。而这一切,都留在了中国人的语言里,成了我们共同记忆中,无法抹去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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