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也忘不掉那个眼神。
是隔着一层起了雾气的防护面罩透出来的,带着点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怎么说呢,一种极致的专注,甚至可以说是麻木的专注。她的全部世界,仿佛就只剩下我张开的嘴,和她手里那根即将精准地伸进我喉咙的棉签。
那时候,我们管她们叫什么?

一开始,一个特别可爱的名字横空出世—— 大白 。
多萌啊,是不是?像极了电影里那个胖乎乎、软绵绵的机器人,治愈,温暖,给人安全感。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我心里还觉得,嘿,我们中国人可真行,这么紧张沉重的气氛里,总能咂摸出一点苦中作乐的甜。于是,我也跟着喊。排着长长的队,前面的人做完了,对着那个白色身影喊一句“谢谢大白!”,队伍里好像都流动着一股温情。
大白 ,这个词,它消解了距离感,把一个穿着密不透风防护服的、看不清面容的专业人士,瞬间拉近成了一个可以被我们拥抱的卡通形象。
但后来,事情好像起了点变化。
当核酸检测从偶尔为之变成日常打卡,当队伍从社区门口排到整条大街,当夏日的汗水浸透了那身白衣,冬日的寒风又让它变得僵硬。“大白”这个称呼,就开始有点…变味了。它太笼统了。它把每一个鲜活的、有名有姓的个体,都模糊成了一个统一的符号。
那个符号背后,她可能是一位五十多岁、经验丰富的护士长,被临时抽调到这个岗位;她也可能是一个刚从卫校毕业的二十岁出头的姑娘,第一次面对这么大的阵仗,紧张得手心冒汗;她还可能,只是一个被紧急培训了几个小时就上岗的社区志愿者。
她们的专业背景、年龄、性格,全都被“大白”这个词给抹平了。
于是,我开始不忍心再叫她们 大白 了。
那我该叫什么?
最安全,也最常见的,就是那个火遍全网的称呼: 测核酸的小姐姐 。
“小姐姐”这个词,简直是当代社交的万金油。不知道对方是谁,不知道对方多大,一句“小姐姐”,准没错。它带着点网络时代的亲和力,既表达了对方的年轻(哪怕对方可能比你年长),又显得自己很有礼貌。
轮到我的时候,我张开嘴,“啊——”,动作一气呵成。结束之后,我点点头,很自然地就说出口:“谢谢小姐姐。”
对方通常没什么反应,只是机械地点点头,然后熟练地撕开下一个采样包,对着后面的人喊:“下一个!”
喊“小姐姐”,当然没问题。它无功无过。但后来,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句“小姐姐”,是不是也太轻飘飘了?它和我去奶茶店点单时说“小姐姐,一杯去冰的杨枝甘露”,和我问路时说“小姐姐,请问地铁站怎么走”,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没有。
它把一种极其专业的、甚至可以说带点侵入性的医疗采样行为,弱化成了一种日常的服务。她们穿着厚重的防护装备,执行着枯燥重复却关乎公共卫生的重要任务,而我们却用一个如此日常化、甚至有点撒娇意味的词去称呼她们。这背后,是不是一种无意识的、对她们专业性的消解?
我不是在搞什么“文字狱”,我只是觉得,语言是有力量的。我们选择什么样的称呼,往往反映了我们内心深处对这件事、对这个人的真实看法。
后来,我试过一些别的称呼。
比如, 采样员 。
这个称呼,专业,准确,无可挑剔。它清晰地定义了对方的岗位职责。但说实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总觉得有点生硬。“谢谢你,采样员同志。” 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别扭,像是回到了某个年代的话剧舞台。太正式了,太有距离感了。在那个大家都想尽快做完、尽快离开的场景里,显得格格不入。
再比如, 医护人员 ,或者干脆就是 医生 、 护士 。
这或许是更值得提倡的称呼。因为她们中的绝大多数,本身就是来自医疗系统的专业人士。叫一声“医生”或“护士”,是对她们专业身份的最大认可和尊重。
我有一次,真的就这么试了。
那天特别热,太阳明晃晃的,能看到空气都在扭曲。排在我前面的一个大爷,因为被捅得有点深,干呕了好几声,然后就开始骂骂咧咧。那个穿着防护服的“小姐姐”,一句话没说,只是默默地把用过的棉签扔进医疗废物桶。轮到我的时候,我看到她面罩下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做完之后,我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了一句:“ 护士,您辛苦了。 ”
我发誓,我看到她的动作停顿了零点五秒。
真的,就那么一瞬间的凝滞。然后,她对我点了点头,那个点头的幅度,比对之前几十个人都要大一些。
从那天起,如果我能确认对方是医护人员(有时候她们的防护服上会写着所属医院),我都会尽量称呼她们为“医生”或“护士”。
当然,我知道,纠结于一个称呼,在那个宏大的、令人疲惫的背景下,显得有点矫情。很多人会说,叫什么不一样?人家那么忙,根本没空听。
或许吧。
但对我来说,那不仅仅是一个称呼。它像一个坐标,标记着我和那个白色身影之间的距离。
叫 大白 ,我们像是隔着一层童话滤镜,温暖但失真。叫 小姐姐 ,我们像是便利店的顾客和店员,礼貌但疏远。叫 采样员 ,我们像是冰冷的流程两端,高效但缺乏人情。而叫一声 医生 或 护士 ,我们才真正回到了一个最朴素的关系里:一个需要帮助的普通人,和一个提供专业帮助的医疗工作者。
这其中,藏着的是一份最基本的尊重。
如今,那些遍布街角的核酸亭早已消失不见,那些需要我们反复思考如何称呼的场景,也成了历史。我们再也不用每天顶着太阳或寒风去排队,再也不用被一根棉签捅得喉咙发痒。
生活好像恢复了正常。
只是,我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些隔着面罩的眼神。那些眼神的主人,她们脱下了厚重的防护服,回到了自己的科室、自己的家庭,重新变成了女儿、妻子、母亲。她们的名字,不是“大白”,也不仅仅是“小姐姐”。
她们是张医生,是李护士,是每一个在我们需要的时候,挡在我们身前的普通人。
如果我们还有机会在某个场合遇见,我希望我能有机会,看清楚她们胸前的名牌,然后由衷地说一句:
“王医生,谢谢你。”
这,或许才是对“测核酸的小姐姐怎么称呼”这个问题的,最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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