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对我儿子的称呼,像一本活页册,随时增添,偶尔撕掉几页,记录着他从一个皱巴巴的小东西长成一个满地乱跑的小炮弹的全过程,也描摹出我妈——这位新手姥姥——心情的晴雨表。
刚出生那会儿,他是个代号。一个非常具有时代烙印和身份象征的代号: 大孙子 。
对,就这三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每当有老邻居、旧同事来探望,我妈就抱着那个襁褓里软塌塌、红通通的小人儿,一脸骄傲地宣告:“看看,我的 大孙子 !”那语气,仿佛手里捧的不是我刚从肚子里剖出来的亲儿子,而是一枚刚刚升空的卫星,或者是一块奥运金牌。

那个阶段,“大孙子”这个称呼里,亲昵的成分很少,宣示主权的意味却很浓。它像一面旗帜,插在了我儿子这片新发现的领土上。我甚至觉得,这个称呼都不是叫给我儿子听的,是叫给全世界听的。听着,我们家有后了!我,升级当姥姥了!
我,作为孩子的亲妈,在这宏大的宣告里,显得有点多余。我只能在旁边干巴巴地笑,心里嘀咕:妈,他有名字的,户口本上那个,我们俩翻了半个月字典才敲定的名字。
可我妈不管。名字?那是写在纸上的。 大孙子 ,才是刻在心上的。
很快,随着我儿子像吹气球一样迅速地胖起来,胳膊腿儿变得像一节一节的藕,脸上也堆起了肉嘟嘟的褶子,一个全新的、更具触感的称呼横空出世了。
那就是—— 心肝宝贝肉 。
我发誓,这个称呼绝对是我妈的原创。而且,她喊的时候,必然伴随着一系列的动作:双手捧住我儿子的脸蛋一通猛亲,或者在他肥嘟嘟的小腿上轻轻咬一口,然后一脸陶醉地说:“哎哟我的 心肝宝贝肉 喂,怎么就这么招人疼呢!”
我每次听都一身鸡皮疙瘩,肉麻兮兮的。什么肝啊肉的,听着像后厨的菜单。但我妈乐此不疲。在她眼里,我儿子已经不是一个抽象的“后代”符号了,他是一块实实在在的、香喷喷的、能让她感受到生命最原始喜悦的“肉”。这份爱,是如此具体,如此有分量,甚至带着一点点“食欲”。
我想,天底下所有的姥姥奶奶,大概都有这么一个阶段吧。她们对孙辈的爱,就是想把他们揉进身体里,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那种爱,直接、滚烫,不加任何修饰。
然而,田园牧歌式的岁月总是短暂的。
等我儿子学会了爬,学会了走,学会了用尖叫和满地打滚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时,姥姥的称呼体系,也随之迎来了大动荡、大变革。
他不再是那个任人揉捏的“心肝宝贝肉”了。他成了一个移动的麻烦制造机。
当他把一整卷卫生纸扯得满屋子都是,像天女散花一样兴奋地尖叫时,我妈会一边收拾残局一边咬牙切齿地念叨:“你看看 那个小东西 !真是个小破坏王!”
当他半夜三点不睡觉,非要起来客厅开他的玩具小汽车,全家人都得陪着熬鹰时,我妈会顶着两个黑眼圈,幽幽地叹气:“我的 小祖宗 喂,您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睡啊?”
当他吃饭时把饭菜糊得满脸满身,就是不肯好好张嘴,一顿饭能吃一个半小时的时候,我妈会彻底失去耐心,把他从餐椅里拎出来,一边给他擦脸一边数落:“你这个 小磨人精 !存心来折腾我这个老太婆的是吧!”
你看, 那个小东西 、 小祖宗 、 小磨人精 ……这些称呼,充满了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这里面有无奈,有嗔怪,有被折腾得精疲力尽后的抱怨,但唯独没有真正的厌恶。
我曾经试图纠正过她。“妈,你别老叫他小东西、小祖宗的,他有名字。”
我妈眼睛一瞪:“我叫我的,怎么了?他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小祖宗是什么?你看他把我指挥得团团转!再说了,这不也是爱称嘛!”
得,我闭嘴。我发现,我妈的语言系统自成一派,逻辑严丝合缝,根本无法撼动。在她那里,所有带着情绪的称呼,无论听起来是褒是贬,最终都能被解释为“爱”。
这是一种非常霸道的、不讲道理的“姥姥式”的爱。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我儿子开始学说话之后。
他第一个会叫的,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而是含混不清的“姥……姥……”。
那天,我妈正在阳台晾衣服,我儿子就扶着沙发,颤巍巍地对着她的背影,发出了那两个石破天惊的音节。我妈的身体瞬间僵住,晾衣杆都差点掉了。她猛地转过身,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种光,比当初抱着“大孙子”宣告全世界时还要亮。
她冲过来,一把抱起我儿子,激动得声音都抖了:“哎哟!你叫我什么?再叫一声!快,再叫一声姥姥!”
我儿子也很给面子,咧着没几颗牙的嘴,又清晰地喊了一声:“姥姥!”
从那天起,我妈的称呼体系,终于进入了文明时代。
她开始尝试着叫他的大名。一开始有点别扭,总是连名带姓地喊,像叫单位同事。后来慢慢地,她学会了只叫后面两个字,甚至会很时髦地喊他的叠字小名,比如我儿子叫“乐乐”,她就会用一种特别温柔、特别宠溺的调子喊:“ 乐乐 ,我的 乐乐 ,快到姥姥这里来。”
那个曾经的“大孙子”所代表的家族荣耀感,那个“心肝宝贝肉”所代表的原始亲近感,那个“小祖宗”所代表的无奈拉扯感,似乎都在这一声声“ 乐乐 ”中,被融合、被提炼,最终沉淀为一种更具体、更个人化的情感联结。
这个称呼,不再是叫给外人听的,也不是单纯的情绪宣泄。这是她和她外孙之间,独一无二的密码。
现在,我儿子三岁了。我妈的称呼册子,内容愈发丰富。
当他乖乖吃饭、自己穿鞋的时候,他是我妈口中的“ 好宝宝 ”;当他像个小大人一样,奶声奶气地跟我妈说“姥姥你辛苦了”的时候,他是“ 小棉袄 ”“ 小暖男 ”;当然,当他调皮捣蛋,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的时候,“ 小坏蛋 ”“ 滚刀肉 ”之类的旧称呼还是会偶尔冒出来,但语气里,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笑意。
我再也不去纠正她了。
我终于明白, 妈妈对我孩子怎么称呼他 ,这个问题,从来就没有一个标准答案。
那些不断变化的称呼,从“大孙子”到“心肝宝贝肉”,从“小祖宗”到“我的乐乐”,它们不是一个个简单的标签,而是一条流淌的河,记录着时光的变迁,记录着一个新生命的成长,更记录着一个女人从“母亲”到“外婆”的身份转换和情感深化。
每一个称呼,都像一枚温热的指印,深深地烙在孩子的成长轨迹上,也烙在我这个旁观者的心上。它们构建了一种独特的语言,一种只有祖孙俩才能完全听懂的、充满了生活气息和人间烟火的语言。
这语言,比任何教科书上的“爱”,都来得更真实,也更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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