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有人问我,你们那儿管 采摘山茶油的人怎么称呼 ?是不是叫“采摘工”?
每次听到“采摘工”这三个字,我心里就咯噔一下。怎么说呢,不是不对,就是……太没劲了,太生分了。像是在说流水线上拧螺丝的某个编号,冰冷、标准,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
在我们那片长满油茶树的山疙瘩里,从来没人这么叫。

寒露一过,山里的空气就变得清冽起来,风里都带着一股子植物将要成熟的甜腥气。这时候,家家户户的男人们、女人们,就该扛着长长的竹篙,背着空空的蛇皮袋或者竹编的背篓,准备上山了。
这些人,我们最直接、最朴素的叫法,是 “打油茶的” 。
对,你没看错,是“打”。不是“摘”。
因为那山茶果,学名叫油茶果,我们土话里就叫“茶籽”、“茶泡”,它长得高啊,尤其那些上了年份的老树,枝干遒劲,果子都结在向阳的高处。你用手去摘?一天下来也摘不了几颗,猴子都比你快。所以,必须用长长的竹篙,瞅准了果子密集的地方,用巧劲儿,“梆、梆、梆”地那么一敲。
这“打”字里,全是技术。力气小了,果子纹丝不动;力气大了,得,连叶子带嫩枝给你打下一大把,明年这根枝条就别想再结果了。好的 打油茶的 师傅,一篙子下去,只听见“哗啦啦”一阵清脆的声响,熟透的山茶果像下冰雹一样落下来,绿叶却没掉几片。
所以,这个“打”字,充满了动态和力量感,是刻在骨子里的经验。
山茶果被打下来,铺满金黄落叶的林地,这时候,跟在后面的人,通常是家里的女人和孩子,就负责“捡”。于是,他们也有了个称呼,叫 “捡茶籽的” 。这个活儿看着简单,其实最磨人。你得弯着腰,一颗一颗地从草丛里、石头缝里把它们抠出来。一天下来,腰就跟要断了似的。那双手,被山风吹得像老树皮,被茶果的汁液染得黢黑,洗不掉的。
当然,也有更书面一点、或者说更通用一点的叫法,比如 “摘果人” 。这个称呼就比较中性了,概括了所有参与这个环节的人。在外地人面前,或者村干部做报告的时候,可能会用这个词。但村里人之间,还是那句“去打油茶啊?”来得亲切。
不过,你以为就这些称呼吗?那就太小看我们这片土地上的智慧了。
对于那些经验极其丰富、德高望重的老手,我们会尊称一声 “茶油师傅” 。
这个“师傅”可不是随便叫的。他得懂看山场,知道哪片山的果子出油率高;他得懂看天气,知道什么时候的果子油性最足;他甚至能从一颗茶果的色泽和分量,就估摸出今年的收成和油品。他们是整片 油茶林 的活字典,是行走的经验库。
我记得我爷爷就是个顶尖的 茶油师傅 。他上山从来不带多余的东西,一把柴刀,一根用了几十年的、被摸得油光水滑的竹篙。他站在树下,不急着动手,而是眯着眼看半天,像个老将军在审视自己的士兵。然后他会告诉你:“这棵,从东南方向下手,那里的果子晒足了太阳,油最香。”
村里人要榨油,都会请他去“掌眼”,看看收上来的茶籽够不够干,有没有混进坏果。他用手抄起一把茶籽,在手里掂一掂,再凑到鼻子底下闻一闻,就能断定:“你这果子,还得再晒三天,不然榨出来的油带水汽,放不久。”
没人不服。
所以,你看, 采摘山茶油的人怎么称呼 ?这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名词问题。它背后,是一套完整的、带有乡土气息和敬意的身份体系。
“打油茶的” ,是动作的描述,充满了劳作的画面感。 “捡茶籽的” ,是分工的体现,藏着辛劳和琐碎。 “摘果人” ,是相对客观的概括,少了点味道。而 “茶油师傅” ,则是金字塔尖的尊称,是知识、经验和岁月的沉淀。
现在,随着时代变化,很多年轻人不愿意再干这又苦又累的活了。有些地方搞规模化种植,请了专门的工人,或许,“采摘工”这个词也开始出现了。但我总觉得,这个词把一件充满仪式感和人情味的事情,变成了一项纯粹的计件工作。
它剥离了人和土地的连接。
它让你闻不到山风的味道,看不到阳光穿过树叶洒下的光斑,也体会不到丰收时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当最后一担山茶果被挑下山,送到油坊,随着“吱呀呀”的古老木榨声,金黄透亮的茶油缓缓流出,那股浓郁的、带着坚果和植物芬芳的香气弥漫开来……那一刻的满足感,是任何“工资”都无法衡量的。
所以,下次如果你再看到那些在陡峭山坡上忙碌的身影,别叫他们“采摘工”。
你可以试着想象他们用长篙敲打果实的韵律,想象他们弯腰捡拾的虔诚。他们是 “打油茶的” ,是 “摘果人” ,是守护着这份古老馈赠的 山茶师傅 。
这些称呼,土气,却有生命力。它们本身,就是山野的一部分,是那醇厚茶油的第一道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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