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很多个称呼里长大的。这些称呼,像一件件无形的衣裳,由家族里的女性们,一件件,亲手给我穿上。
记忆的起点,总是潮湿而温吞的。南方老宅,天井里滴答的雨声,还有奶奶坐在藤椅上,用她那双已经有些浑浊但依旧慈祥的眼睛看着我,嘴里唤着:“ 囡囡 ,来,到奶奶这里来。”
“囡囡” 。

这不是我的学名,甚至算不上一个小名,它更像一个专属的、带着吴侬软语湿气的代号。在家族里,只有奶奶和外婆那一辈的女性会这么叫我。这个称呼里,没有辈分,没有规矩,只有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不问缘由的宠溺。它像一层柔软的蚕丝被,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当我还是个拖着鼻涕、满地乱跑的野丫头时,我是她们的 “囡囡” 。当我考上大学,拖着行李箱第一次要出远门,站在月台上抹眼泪时,奶奶在电话那头,声音颤抖着,依然是那句:“我们的 囡囡 ,在外头要照顾好自己。”
这个称呼,是我的起点,也是我的软肋。它代表着一种纯粹的、被保护的身份。直到今天,每当我在城市的钢铁丛林里感到疲惫不堪,午夜梦回,耳边似乎还能响起那声“ 囡囡 ”,瞬间就能把我拉回那个有青苔和藤椅的下午。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开始懂事了。在各种亲戚聚会的场合,妈妈和姑姑、姨妈们,开始教我“规矩”。她们在向别人介绍我时,语气里总带着一丝克制的骄傲:“这是 我女儿 。”“这是 我侄女 。”“这是 我外甥女 。”
这些称呼,第一次让我意识到了“关系”和“归属”。我不再是一个独立的小孩,而是某个体系中的一个节点。我是“我妈妈的女儿”,“我姑姑的侄女”。这些称呼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牢牢地固定在家族图谱的某个位置上。它清晰、准确,不容置喙。这里面有责任,有期望。她们会用“你看你都这么大了,作为家里的 大孙女 ……”作为开头,来和我讨论学业、工作,甚至是人生伴侣。
这些称-呼是理性的,带着社会属性的。它不像“囡囡”那么滚烫,但它足够稳固,像房子的地基,定义了我的位置,也给了我最初的安全感。虽然有时候,这份“稳固”也会变成一种枷锁,让我觉得喘不过气。我到底是谁?是那个被唤作“囡囡”的小女孩,还是在写字楼里踩着高跟鞋、名叫林晚的独立女性?这两个身份,在家族女性不同的称呼里,被无情地撕扯着。
再后来,就是我的同辈们,我的堂姐、表妹。
我和堂姐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之间最常用的称呼,就是直呼其名,或者用一些只有我们才懂的、带着点傻气的昵称。但在某些需要强调长幼尊卑的正式场合,或者当她需要我帮忙时,她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喊我一声“ 妹妹 ”。而我的表妹们,则会脆生生地叫我“ 姐姐 ”。
“ 姐姐 ”这个称呼,很奇妙。它不像长辈的称呼那样带着权威,却自带一种柔软的责任感。当表妹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喊我“ 姐姐 ”时,我仿佛瞬间就被赋予了某种力量,必须变得更强大、更可靠,能为她撑起一片小小的天。我们分享彼此的秘密,讨论新出的口红色号,吐槽工作里的烦心事。在这个称呼里,我们是亲人,更是战友。这里的关系是流动的,是平等的,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它不像“孙女”或“女儿”那样,是单向的给予和接受。
然而,真正让我对“家族的女性该怎么称呼我”这个问题产生巨大冲击的,是去年。
我姐,生了个女儿。
一个小小的、软软的、眼睛像黑葡萄一样的婴儿,被抱到了我的面前。姐姐看着我,眼睛里闪着促狭的光,对怀里的小家伙说:“宝宝,快看,这是 小姨 。”
小姨 。
这个词砸到我头上的时候,我懵了。真的,彻彻底底地懵了。
在此之前,我所有的称呼,都是被动接收的。我是谁的孙女,谁的女儿,谁的妹妹。我的身份,是由我和“上位者”的关系决定的。我一直处在家族食物链的“下游”,一个被定义、被塑造的角色。
但“ 小姨 ”这个称呼,不一样。
它第一次,让我成为了一个“上位者”。它是一个全新的角色,一个我从未扮演过的角色。这个称呼,不是关于我的过去,而是关于另一个生命的未来。从她开口叫我第一声“ 小姨 ”开始,我就要对她的人生,负起一部分责任。我要给她买漂亮的裙子,要教她认识这个复杂的世界,要在她被欺负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要在她长大后,成为她可以信赖和倾诉的港湾。
这个称呼,让我一夜之间,觉得自己“老了”。不是年龄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它像一个分水岭,把我从一个可以撒娇、可以任性的“孩子”,推向了“长辈”的阵营。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一夜之间,眼神里多了些以前没有的东西。那是一种类似于我妈妈、我姨妈眼神里的东西,一种温和而坚定的东西。
家族里的女性,用一个个称呼,串联起了我的前半生。从懵懂无知的 “囡囡” ,到被社会关系定义的 “女儿” 和 “侄女” ,再到与同辈人亲密无间的 “姐姐” ,最后,到一个需要承担起新责任的 “小姨” 。
每一个称呼,都是一个身份的烙印,一段人生的注脚。它们标记着我在时间长河里的位置,也塑造着我的性格和认知。
现在,我不再纠结于“她们该怎么称呼我”了。
因为我知道,每一个称呼,都是爱。奶奶的爱是温热的糯米糕,妈妈的爱是精心熬制的鸡汤,表妹的爱是深夜分享的一首歌,而那个即将咿呀学语的小外甥女,她给我的爱,将会是一面镜子,照见一个全新的、我从未预料过的自己。
所以,家族的女性该怎么称呼我?
就这么叫下去吧。用这些带着血脉温度的、独一无二的称呼。它们是我的来路,也是我的归途。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的、名叫“林晚”的我。
发表回复